原來痛到極緻隻覺得冷,季向庭眸光渙散,那一瞬間神識竟是脫離苦痛□□,盤桓于半空之上。
他的身後早已空無一人,而眼前是鬼影重重,應家軍們調笑着、咒罵着。
“若非應家家風清正,以他那張臉,要是爬到哪位夫人床上,怕是今日也造不了反!”
“我記得你可是好這口,若這一遭他命大沒死成,便要過來養着呗!”
在這張衆生百鬼圖中,季向庭隻看見一個人。
應寄枝。
在一片血海之中,唯有他仍是幹淨的一點白,除卻一張在季向庭看來堪稱美豔的臉外,再無多餘點綴,就連那象征少主身份的鯉魚耳墜,都素得寡淡,手中長弓垂下,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像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豔鬼。
被他洞穿的右眼又開始作痛,麻癢入骨的疼痛竟是比抽骨更讓人難以忍受,叫季向庭不得不靠走馬觀花的回憶來轉移注意。
他眼中隻有應寄枝,腦子裡能想到的也就隻有他。
想起昨夜的瓢潑大雨,他将應寄枝堵在門内,應家少主耳邊墜飾晃進自己心裡,像天邊被雨珠打濕的月亮,叫他忍不住犬牙做癢,探身咬上去,銜着那玉做的鯉魚啄吻而過,毫不留情地留下印子。
木門之外,是喊聲震天的操練聲,是細碎斷續的密謀聲。
操練着如何取自己的項上人頭,密謀着如何讓自己潰不成軍。
季向庭饒有興緻地聽着,一雙眼睛彎起,牙關用力,便又添一道痕迹,刻在冷玉皮膚上,醒目得厲害。
瞧,應寄枝哪是什麼月亮,不過是浸滿紅塵的碎玉。
門内,隻有布料摩擦的輕響,合着連綿不斷的雨聲,靠得極近的兩個人,像極了一對愛侶。
他在這樣的寂靜裡問應寄枝:“那你呢,你想殺了我麼?”
季向庭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回答,隻記得自己被抵在門上,疼痛緩慢地蔓延開來,既讓人清醒,又叫人失魂。
他在這樣的颠簸裡喘息不已,笑音斷續似受不住的泣聲:“可别……這般要我性命……嗯!”
話說一半,被應寄枝咬在脖頸,一口氣便被撞散了。
汗水流入眼眶,讓一切都晦暗不明,晃得他頭暈。
強烈的惡心感讓他的神魂再次被拽回,季向庭大口大口地嘔着血,一身紅衣豔得攝人,盯着應寄枝衣襟處沒有遮掩好的一點紅痕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顯得駭人又詭異。
他怎麼就差點忘了,離開他,應寄枝那張美人皮下的怪物模樣便藏不住。
他本來就是個……無情無心的怪物。
既然他同這些人一樣,都想要自己的命,又憑什麼置身事外?!
季向庭覺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他什麼都不在乎,強烈的恨意燒得他渾身作痛,隻有拖着别人一起撕心裂肺,似乎才能好受些。
他要應寄枝陪他下地獄。
他嘴唇動了動,無聲做了幾個口型,應寄枝如有所感地擡頭,朝自己走近。
無數應家軍開口阻攔,少主卻充耳不聞。
斷裂的脊骨中爆出灼目的強光,整個天地都開始震動,連應長闌都不得不後退兩步避其鋒芒。
唯有應寄枝一步一步走到季向庭面前,毫不停頓。
季向庭看着他,唇角帶笑,尾音習慣性地上揚,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認出,那是昔日俊朗少年慣有的肆意模樣。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句怎樣惡毒的話。
“少主,我再送您最後一份大禮……望您,得償所願。”
話音剛落,轟然巨響炸開,季向庭整個軀體便如破碎瓷器一般碎裂開來,化作萬千光點消散于空中。
隻是可惜了,不能親眼見到千年鼎盛的應家轟然潰敗的模樣。
積郁許久的雨終于落下。
《天啟風雲錄》載,泰榮一千一百六十二年,應都原血戰,叛軍首領季向庭一人當關,中數劍不退,終因奸細所敗。應家家主應長闌欲生剖其劍,垂死之際季命劍認主,贈劍于少主應寄枝。三日後,應寄枝即位,再二日,遇刺,下落不明。
季向庭飄在茶館房梁之上,百無聊賴地聽着說書先生談些陳年老調,長歎了口氣。
這一生汲汲營營,到頭來什麼沒做成,也什麼都沒帶走,如今連自己手邊的瓜子都不能嗑個盡興。
他原以為自己困在這座茶樓之中,多聞聞茶香,心氣也就平下去,甘心下輩子庸庸碌碌一生。
可若是再來一次,該騙的該恨的也一個都不會少。
如此偏執,怕是孟婆湯都要多喝兩碗。
想到此處,季向庭自嘲一笑,口中喃喃:“這閻王爺可當得真輕松,我這輩子好歹也算是功過相抵,總不能去那畜生道吧?”
季向庭剛編排完閻王,便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之間整個魂便被扯着往一處拽,颠得人恨不得再死一次。
怎麼也算是個神仙,這也忒小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