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冤枉阿耶,是阿爹凝神功夫不到家,阿耶才出此下策。”
他一時又作愁苦狀:
“可惜阿爹小時候,沒人逼着我練這沉心靜氣的功夫。不然何至于今日被鹿娃比下去了。”
“阿耶教我,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阿爹從今日開始和我一起修煉靜心的功夫吧。”
石初程信以為真,提議道。
“好好好,咱們一起修煉。”
周行憋着笑,應承下來,轉頭又對石方巳拾起剛才的話頭,“大哥,你怎麼對人家不距道的隐秘知之甚詳?”
石方巳順手給石初程理理剛才被周行搞亂的頭發,聞言未及思索,脫口而出:
“是小風告訴我的。”
他說完方意識到不對,轉頭去看周行,果然見周行臉色瞬間晴轉多雲,急忙找補道: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最近再沒見過他。”
周行這才面色稍霁。
同樣臉色不大好看的,還有遠在玄天城的天官冢宰邵則德。
大冢宰走在玄天城高高的城牆之上,風從他的面頰拂過,輕柔得好似情人的愛撫。
邵則德停下腳步,舉目遠望,對面高聳入雲的桌山就是當年不周山的遺址,他凝視半晌,忽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大冢宰何故歎氣?”
風中傳來一個女聲。
“大冢宰?隻怕我這位置做不長咯,”邵則德将雙手按在城牆之上,“而今玄天城已經要脫離我的掌控了。”
“此話怎講?”清風呢喃。
邵則德再度歎了一口氣,“阿行要回來了。”
清風不解,“那又如何?阿行當年在時,即便再獨斷專行,還是會顧忌到你這個大冢宰。”
“不一樣了,當年他是從底下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散修,毫無背景根基,他又敬我重建玄天城的艱辛,感謝我的提拔之恩,行事多少給我留兩分薄面。”
邵則德似乎是覺得有點冷,他将雙手收回來,攏在袖中,“而今他是不周弟子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本就威望藉甚,如此一來更是衆望所歸,我的命令都沒有他一句話好使了。”
遠處霧氣蒙蒙,桌山早已看不分明。
“況且四隅堂如今揪着多則和的事情不放,火早晚要燒到身上來,到時候即便是大冢宰這個頭銜,也不能壓住他了。”
清風無言,隻吹亂了邵則德的衣袍。
七政軍早已是鐵桶一塊,水潑不進,而今玄元律又再度現世,赤松國帶頭俯首,天下妖魔莫敢不從。
周大司馬橫行下界數百年,早已為人所熟知,如今他不周嫡傳弟子的身份曝光,如同昭告下界,天道一直都在,不周弟子一直在盡力守護蒼生。
而秋官三堂的重建,玄元律的回歸,業因錄的再現,仿佛是在黑暗中灑下了一道神光,告訴下界衆生,業因果報皆有記錄,下界再不會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譬如罵名昭著的風回嶺,裡面大大小小多少勢力盤根錯節,無數罪案理也理不清。
卻被明梏堂快刀斬亂麻地抓了個一幹二淨,之後刺宥堂雷厲風行地一番審查,将裡面圈圈套套的關系理了個清爽,過往的罪案也被一一審理清楚。
該關的關,該斬的斬。
重建的秋官三堂似乎想把這三百多年間的罪惡,全都蕩滌幹淨,依仗着業因錄,無數早已隐沒的罪愆被他們翻出來,多少重犯通通伏誅。
下界妖魔聞風喪膽,紛紛開始怡情養性起來。
周行的所作所為,就是要恢複當年不周山在時的秩序——那一套原本已經湮滅在大變中的秩序。
三百年來天路斷絕,善惡翻覆,下界遭難已久,如同旱地渴求甘霖,也無怪乎如今周行一呼百諾。
邵則德轉過身,看向玄天城城内,自從他得知地官僚佐在周行的指示下,竟公然無視自己同地官司徒的命令,他便意識到了人心所向。
如今的周行比當年更加難以對付了,而自己費盡心機,從冥海一役中奪回來的權柄隻怕轉眼就要失去。
邵則德苦笑了兩聲,白須早已被城牆上的疾風吹亂。
“我花了數百年,耗盡心血,想要證明我們這些外門弟子不比不周嫡系差,可是我還是輸了麼?”
“阿德,放下你的執念吧,也放過你自己。”清風又帶來那女子的聲音。
邵則德沒有說話,他把自己的雙手從袖中抽出來,低頭看去,那一雙手早已肌膚松弛,布滿了老人斑。
他已經老了呐。
天人五衰,是一個修士的末路。
“阿德,你後悔了嗎?”清風呢喃。
我從不後悔,我隻是不甘心。
我明明已經做到了,那些不周弟子明明都不如我,可是為什麼這世上竟有一個周行?
為什麼又冒出來一個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