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上,周行指點完唐比辰當日的功課,卻還剩下一堆文書沒有看完。
他不願丢石方巳一個人在卧房苦等,便将那堆文書一兜,帶回了卧房,就着床帳頂上一顆“小月亮”放出的光,自顧自地翻閱案牍。
石方巳手上也拿着一本《靈憲》,他卻并不看書,隻是靜靜地側頭看着周行。
周行看得專注,并不知自己成了人家眼裡的風景,他看着看着,不由眉頭深鎖,把文書抛在一邊,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星盤,放于腿上。
那星盤通體乃是隕鐵所鑄,盤中山川起伏,山川之上卻有千絲萬縷的細線向上生發,在一尺開外牽着繁星點點,對應着天上星宿,竟是一個掌中天象。
周行凝神看了一會兒,眉頭擰得更深了,稍一轉頭,便發覺石方巳在看着自己這邊,以為石方巳對這星盤感興趣,立即狗腿地把星盤挪到石方巳腿上,好叫他能看得仔細些。
石方巳隻好賞光,轉頭朝那星盤看了兩眼,一看之下,卻不禁面露詫異。
周行把石方巳這一點表情變化看在眼裡,立即獻寶似地介紹道:“這星盤不光能看到現在的天象,還能推看過去和未來的星象。隻是過去已定,而未來卻未必不會變化。”
“天道以星象示廢興,我這兩年竟也沒留意,這天象亂成這個樣子,人間怕也不太平吧。”石方巳道。
周行歎口氣,随手撥弄了一下那些晃晃悠悠的星子:“何止是不太平,簡直是災異甚多。前幾年隋帝說要祠祭泰山[1],派了專人送石像到神祠。結果離神祠不過數裡的距離,不知哪裡起的野火,‘歘’地一下燒起來,将那石像燒成粉末。”
周行一面繪聲繪色地說着,一面觀察石方巳的神色,見大哥明顯對這個話題有興趣,當即趁熱打鐵:
“有道是,君道得,則和氣應,君道違,則乖氣應。[2]這天降異火,說到底也是人君不慈引出來的。
那羅延壯年之時,倒還勵精圖治,胸懷天下。如今上了年紀,竟也糊塗了。他身邊的人,諸如親弟楊瓒,親子楊俊,都被他逼死。朝中與他一同創業的功臣良将,也大多被夷滅。”
周行側身抱住石方巳,見對方并未拒絕,便又得寸進尺地把下巴放在人家的肩膀上:“這那羅延對人對事,實在是太過于嚴苛,身邊的人,有點小錯就喊打喊殺。開皇十八年河南八州發大水[3],同他濫殺宮人,放黜宰相是脫不了幹系的。”
石方巳正色颔首,終于接過了話茬:“五事愆違,則天地見異[4],能促成這樣的天象,應該不隻是這點事兒,還發生了什麼?”
石方巳說着,挪了一下身子,好讓周行靠得更舒服。
他這幾年纏綿床榻,對外界的事情,簡直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
周行聞言,卻是坐直了身子,神色間也帶上了一抹悲憫:“就在林遐失蹤前,那羅延讓他們家老五帶兵去打高麗,三十萬部卒,死了十之八九。”[5]
石方巳幾乎張口結舌,卻也顧不上要繼續繃着:“怎會輸得如此慘烈?我記得高麗隻是個彈丸之地呀。堂堂大隋,竟連個高麗也打不過?”
周行搖搖頭:“高麗當然沒多厲害,隋軍這次是栽在老天爺的手上了。走陸路的人馬先是遇見大雨,軍糧運不上去,又遇上疾疫,病死餓死的就不計其數;從水路走的人馬卻又遇上大風,等上到岸來,船也沒剩幾隻了。”
“這一場大水,一場敗仗,這就是幾十萬枉死的冤魂了。難怪這天象如此暗淡。”石方巳歎道。
“又何止如此,咱們自莽蒼回來,這一年來,異象太多了。去年十二月,有星隕落于渤海,今年二月,無雲而雷,四月,天有聲如瀉水,十一月,天下地震,長安竟飄起大風雪來。”[6]
周行見石方巳沒接話,又繼續道:“有道是盛世日暖,而亂世天寒。[7]這幾百年我也是深有體會,我隻擔心這人境又要亂了。這隋帝登基,有我的一份力,将來他們作起孽來,也是我的罪業。”
聞說周行要被牽連進去,石方巳當即緊張起來,他嚴肅問道:
“和穆陰陽,消伏災譴,始終要着落在國主身上,那隋帝是個什麼章程?”
周行聞言,‘呲溜’一下滑了下去,把腦袋埋到了石方巳的腰眼上,悶悶道:“人家如今忙着修行宮呢,光是從大興城到仁壽宮之間,就修了十二個行宮。”[8]
石方巳凝眉:“我記得隋帝以前是挺節儉的一個人,不是連绫羅綢緞都不肯用嗎?當年俞娘子還差點因此吃了挂落。”
周行轉過身來,仰躺着,聞言當即譏諷一笑:“人總是會變的。不過也不打緊,我觀天象,見帝星晦暗,隋帝當命不久矣。他新立的太子,倒是個仁孝厚道的。但願将來新君上位,能與民休養生息。”
周行說着,将那星盤同文書掀到一邊,又将那小月亮收了,壓低了聲音在石方巳耳邊道:“管他們作甚,咱們有咱們的要緊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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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平明,周行汲着鞋,端着一盆水從卧房走出來,正撞見唐比辰也從她的卧房推門出來。
“阿爹!”唐比辰見周行出來,當即脆生生地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