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瑄心裡暗道,不愧是爹爹的老師,果然頗有才華。
又見胤禛神色恭敬,對他施了個弟子禮:“學生拜見顧師。”
璟瑄便也立刻狗腿道:“拜見師公!您的詩寫的真好,璟瑄讀完了,仿佛看見了整個春天。”
老頭笑了笑,“你這娃娃,到是有趣,已經讀詩了嗎?”
胤禛一把将她撈起來,對他道:“小女頑劣,方才隻是随口一說,還請先生勿笑。”
又偏頭對着懷裡的璟瑄道:“後面還有四句,殘日啣高嶺,孤雲綴片陰。年來軍旅事,偏使二毛侵。這首詩,還是老師當年行軍途中寫得。”
“老了老了,不中用喽,”隻見老先生大笑着擱下筆,提起方才桌上的葡萄酒,拍了拍胤禛的肩膀,便走出了涼亭,“走,且去飲酒!”
那個嶙峋的身型早已經看不出當年馬上的英姿,可是那豪放的影子,依稀可見那個橫刀立馬的将軍。
那時,他又是懷着怎樣的羁旅之思,寫下那些詩句的呢?
老者飲罷一碗,笑道:“何處得來的美酒?”
“太子爺賞得。”胤禛的表情并無變化。
皇阿瑪喜歡西洋事物,這葡萄酒更是貢品,出去孝敬皇太後的,還有自己喝的,剩下的怕是都在太子爺那裡的。
大阿哥或許能得個一兩瓶,像他這種,自是沒有,也應是沒有。
“太子爺允文允武,又得聖上親自教導多年,政事上亦是頗為娴熟,”顧八代又喝了一杯,“隻是,為君難,為儲君者更甚。”
胤禛又何嘗不知,二哥前世也是素有賢名,可做了太多年的太子,到底還是走上了和曆史上幾乎所有太子一樣的下場。
儲君是君,但也非君。
前面加了一個字,卻差之千裡。
二哥在皇阿瑪最需要一個嫡子的時候出現,穩住了那些漢臣,又自幼失母,被皇阿瑪親自撫養。
開始的時候,皇阿瑪滿心歡喜,是真心培養二哥,讓他繼承大清的基業。
可是後來,二哥羽翼漸長,身後站着赫舍裡氏,還有許多支持正統的江南文人。
幼子已立,而猛虎漸老,縱使是擒鳌拜,定三番的皇阿瑪,又怎麼會全然放心呢?甚至到後來,這種不安變成了害怕。
太子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上蹿下跳的大阿哥,也不是各懷異心的朝臣,是他一直以為最疼愛的父親,康熙,以及他身後的索額圖等附庸。
如若不争,或許皇阿瑪會滿意,但他身後的勢力卻不會罷休。
很多事情從一開始便注定無法避免,而皇阿瑪對太子的溺愛,更是讓他失去了警惕與戒心。
所以,他上輩子目睹了太子與皇阿瑪的決裂,便也隻能寄情山水,做個富貴閑人。他曾經也想,若是二哥登基,他願效法伯父,做個賢王。
可惜,他那驕傲尊貴的二哥,終究是在父親的威逼與控制中,走向了瘋魔。而他,也不得不成為了局中人。
皇權的交替,又豈在一家一人?父子兄弟相争為輕,黎民百姓之禍為重。
随即他飲罷一杯酒,起身對月,似乎是問月亮,又似乎是問師傅:“假以禛得九五之位,又如何?”
他這個徒弟,最是剛直不阿的性子,若為臣工,必能上忠于君王,下造福百姓,鏟奸除惡,激濁揚清。
他做得賢王,卻做不得皇帝,若果真如此,怕是兢兢業業,焚膏繼晷,也背下了世人之罵名。
黔首愚昧,民智未開,鄉野不會有人為他說話,而那些與他為敵的蛀蟲,更會瘋狂抹黑诋毀。他日史書工筆,仍是暴戾之君。
顧八代倒是并未惱怒他這大逆不道之語,隻是輕歎道:“雖是黔首之幸,亦是吾徒之難。”
胤禛聞言,手中的酒杯一頓,仿佛又看見了,菩提樹下夢中的場景……
他是那樣鐵骨铮铮的漢子,他用一生推行的新政,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士紳一體化納糧,不用多久便被繼位之君逐一推翻,全都變了味道。
可是,他實在是不甘心,也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