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間的二人,一前一後的走着。
甯安瞧見一顆巨樹,雙手環抱都抱不住,一邊稱贊一邊退至封紫宸身旁。
這會兒,一兩束陽光自樹隙裡漏出來了。
甯安覺得略刺眼,水墨的世界裡,連感官都無比真實。
封紫宸看着他伸出右手來遮擋,目光剛移開一寸,終于意識到,心底的那一股子不安情緒來自何處。
這裡的樹……
太多太密了。
甯安的小腿已然纏上了一道墨。
甯安低頭看過去,驚覺失去知覺的腿,竟已成了一段樹根。
他沒法動彈。
“我……”
封紫宸幾乎是撲上來的,他一直試圖将甯安抱起,可他用的力氣越大,雙腿纏得則更深。
墨色開始蔓延至大腿。
封紫宸心焦意急,佩劍出鞘朝甯安腿部砍去,一塊樹皮未砍下,倒是疼得甯安冷汗倏然,從額心開始朝下冒。
封紫宸執拗地緊緊握住甯安的手,墨色不多時已覆上其心口,他的手甚是冰涼,封紫宸心頭惴惴,他一向喜歡甯安身上的體溫,喜歡那股子人氣。
“封紫宸,你放手……”
“不放!”
“封紫宸,封紫宸,沒時間了,你聽我說……”
“小安……”
他是哭了嗎?
水墨的傳神在于,他隻被勾勒了幾筆,你卻能真切地感受他的喜怒哀樂,甯安的手還未觸及他的面頰,竟變成了枝丫。
“快走……”
甯安一句話還未說全,墨色糊住了他的雙眼。
封紫宸眼睜睜地看着他變成水墨中的一部分,心如同沉進深淵,周遭的樹木互挨着,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封紫宸甚至沒來得及問甯安,他到底痛不痛。
三年來,他每每遇到這類人,執着于月寒石,然,能走至叆叇的不過爾爾,他們似乎很容易,剛入叆叇即功成身退,在栖霞山後,将月寒石嵌入洞門,問及諾言,他們噗嗤笑出聲來,“身已至此,何故守諾?”
合作破裂,封紫宸無任何理由再幫,擰身便走。
後來呢?
封紫宸凄然一笑,都成了白虎口中物。
門洞内有虎,封紫宸同白虎對視過幾次,它總是喜歡咬着他們的屍體,含着他們的喉口,從洞内款款而出,一步一步皆附風雅,就這麼幽幽地看着封紫宸,虎不惱,他不言。
清冷的月光憂郁而陰森,就這麼鍍在白虎的身上,口中之物雙目睜圓,他們分明已死透,封紫宸卻能感受到他們在發抖,在痛苦地低吟。
血液順着它的虎口滴落在地。
白虎抖出一身的威儀,反身回洞。
腳蹄踏出空洞的清脆。
待回過神來,似已伫立許久,身旁竟多了一雙布鞋,封紫宸認得,自然是側身跪下,行跪拜禮。
三下之後,那人的聲音才緩緩響起,“知錯了嗎?”
“弟子知錯。”
認得這麼幹脆,那人輕笑一聲,“奇也!”
封紫宸仰起頭來,“求師父救他,弟子無計可施了。”
“五年前,為師便教過你,你始終不聽人言,當自承惡果。”
“弟子知錯,求師父懲罰!”
“看似救人,實則害人,憂柔寡斷,如何成事?”
“師父……”
師父大袖一揮,面前的樹緩緩褪去墨色,先是一雙步履,繼而是小腿,片刻之後,甯安完好無損地站立原地,重心不穩,幾近歪下,被師父一把攬住,封紫宸正欲起身抻手,卻被師父厲聲訓了回去,“跪着!”
“是。”
甯安嘔出一團黑氣,堵在心口的不适終于瀉了個幹淨,他轉身謝過道人,道人擺擺手,讓他不要過于客氣,咽了一口墨而已,這種事,對道人來說,隻是費點心力。
甯安還是堅持要起身,下地,向道人施禮。
道人眯了眯眼,“你倒是執着。”
甯安未聽懂話意,擡起眼來。
“道長……”
“貧道想救劣徒,還請公子成全。”
“劣徒?”甯安蹙眉,輕咳兩聲,“道長……莫非您是封紫宸師父?”
“不錯。”
甯安拱拳躬身,“既是如此,則萬死不辭!”
竟不問經緯,不問方法?
道長捋了一把子白須,“若他日有人來接,望公子莫遲疑,否則,劣徒将萬劫不複!”
“是。”
“公子莫憂,他們已許諾,勢必留公子一命。”
“好。”
“劣徒生死,可全仰仗公子了,是人是魔,一念之間也。”
道長留下這句話就要走,卻被甯安一句話給叫住,“道長,那封紫宸……”
道長扭了一點頭,“罰期過了,自會出現。”
罰期?
一陣香煙過後,道長倏地消失了。
甯安追了出去,月圭門的水波已然不見了,周圍也不再出重影,這一關,應當是過了。
耳邊又傳出虛弱的呼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