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凝視着那幾具無聲的屍體,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迷惑和不解,這幾人面生,延壽從未見過。
延壽之所以跟過來,不過是見了一個熟人。
那位名叫“海棠”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在客棧不告而别的“秀秀”,她為何現身鳳鸾閣,延壽盯了許久,待媽媽來開門,那表情略異常,延壽不請自入,屋内早已空空如也。
直到宋富陽的背影穿過明亮的月光,消失在山林之中時,延壽才緩過神來,原來,甯王雲熙當年之所以走火入魔,也是拜宋富陽的“歡宜”香所賜,不禁長歎一聲。
一雙金絲蘭履已然踱至他面前,延壽緩緩擡頭,豐姿都雅,目秀眉清。
雙目對視,沉默許久。
“宋富陽,宋臨風之子,宋語嫣長兄,”封紫宸率先打破這一寂靜,“有人做局,要抓宋富陽,沒成想,遭到另一波人的暗殺,我方才查探了一番,不像朝廷中人,倒像收錢辦事的江湖人……”
封紫宸的聲音愈來愈小,看着延壽的表情,忍俊不禁,“怎麼了?”
他的眼底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溫柔,拇指同食指輕輕摩挲着延壽的手指,溫聲道,“雖然宋富陽死不足惜,但我想讓他活。”
“為何?”
“遭遇了天延的背叛,見證了秦沅珩的死亡,無望之際,心想,不如回去當王爺,衣食無憂,豈不快活,既然他喜歡我這身份,那便做給他看,年少輕狂,恣意妄為,殊不知這宮牆内的暗潮洶湧,足以碾碎每一寸的自由。我雖無意争儲,卻無故卷入奪嫡之争,我的暴斃便是富陽向大哥送去的投名狀。”
“歡宜香?”
“不錯,歡宜香以沁蓮為原料,雖然晏城的紀家剛出了純度接近百分百的‘沉緣’,但五年前,就算是紀黃胡三家聯手,當時也隻能達到一半,而富陽送我的,是最接近一半的沁蓮,即‘歡宜’。”
“沁蓮本身并無毒素,怎會……”
“這點,富陽自未提及,而我也并未在意,隻當是什麼普通的香與香爐,便放置一旁,許久未動。朝廷局勢變幻莫測,人心難測,吃了幾次虧後,心下憂悶之際,獨自去鳳賓樓喝悶酒,竟偶遇富陽,他那雅間裡當時點的就是‘歡宜’,撲鼻馨香,如甘露沁心,胸中的悶氣一下瀉得爽利,問之,其言:‘此為歡宜香,以沁蓮為原料,可舒緩身心。’後想起,那歡宜即他送的那份禮。”
“剛開始那陣子,效果着實顯著,醒來皆是神清氣爽,但後來,作用便沒那麼大了,我以為,定是那量不夠,便定期派人去晏城采買。”
“是過量了嗎?還是陰陽結……”
封紫宸輕輕搖了搖頭,繼而自然地将手指插入指縫,同他十指相扣,“能用得起的皆是有錢有權的官宦世家們,他們采用的是越窯青瓷制的香爐,但純度越高,價值越高,達官顯貴們自然會用昂貴的金玉翠香爐,用以彰顯尊貴身份。但富陽送的是青銅博山爐,覆缽形,爐蓋是有雲氣的圓形蓋鈕。行家都知,歡宜不得點在青銅爐内,會有些變質,實則不全是,而是易緻幻。我一向懷疑此事,今日終是得到了答案。”
這份結果,封紫宸用了三年時間,倒不是有多難,而是在破碎的記憶與人生裡,它微乎其微,因為,光活着就已竭盡全力。
後面的話封紫宸不說,延壽也十分清楚,心裡不禁隐隐一震,怅然若失。
“陰陽結是本君下的。”
“但前輩是為了壓制被灌入我體内的邪念。”
“是本君竊取了你的記憶,假扮蘧天延。”
“前輩隻是為了救我。”
“本君不辭而别,讓你深陷陰陽結的痛苦之中,若非……”延壽的手指倏地收緊,沉聲道,“愆由吾手所創,宜吾負其責也。”
“好,不可忘。”
延壽怔了怔,他的原意并非這般。
皓月高懸,明星如棋。延壽一襲白衣,俊朗如玉,豐姿俊雅,其風情襲襲動人。微風輕拂着他的衣袂,如夢如幻。
林間小徑上,兩人相對而立。
封紫宸的眼眸仿若星辰般璀璨,他緩緩又開口,聲音如溪水潺潺,溫柔而深情,“思君如滿月,月月減清輝。甯安也好,星君也罷,皆是你,隻有你。”
許久延壽才嗤然一笑,聲音如水玉般透明,“好。”
封紫宸喜不自勝,右手用力一拉,将延壽整個擁入懷中,心跳如悸,延壽順勢攬住他的腰身,一邊輕撫他的後心,一邊溫聲道,“為何如此開心?”
“小安,我……”
難得見他這般語無倫次,隻顧着将延壽越擁越緊,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龍淵!”
明顯感受到他僵住的身形,延壽斂起笑意,右手輕撫動作也逐漸緩了下來,隻片刻,頭頂便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星君,冒犯了!”
龍淵連忙松開延壽,繼而拱拳躬身行禮,延壽揚起下巴,目光越過深不見底的密林,最後落至天際,夜漸深沉,天地間如定格般的安靜。
深色的“綢緞”上是滿天星鬥。
“多謝星君!”龍淵起身後,抻開雙手,低頭環顧自身,看來甚是滿意。
延壽望着龍淵手腕逐漸變淡的紅線,輕笑一聲,哪有什麼久别重逢,不過都是蓄謀已久,萬事萬物皆如此。
龍淵曾問過一個問題,星君可曾後悔?
延壽聽得此言,幾乎不假思索道,“順勢而為,随緣而安。”
龍淵咨歎不語,擰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