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流月城。
她熟悉這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殿宇。
她看到匆匆走過的祭司,看到了路過寒暄的行人,看到了嬉戲打鬧的孩子。
曾經她習以為常,甚至不屑一顧的景色,如今再看,卻好似總也看不夠似的。
她不知應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都默默做了多少。她隻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心跳都快了幾分。
滄溟勉力隐忍下來,不想讓對方看到她流淚的樣子。所以過了很久,她才睜開眼睛。
應鐘仍然站在原地,認真地看着她。如今她回望過去,應鐘卻沒再躲躲閃閃。
或許是最為難的場景已經過去,他看起來平靜了不少,站在那裡,靜默如一尊雕像。
直到她将靈力從中抽離,他才慢慢開始解釋:“刻于飾品中的靈力回路過于細小,無法儲存大量靈力,于是隻得以偃甲輔助……況且偃甲傳音尚需依靠凝音石,此物遠程傳音問題至今仍未解決……”
“已經很好了,”滄溟打斷了他,“應鐘,如今已經很好了。”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重新見到城裡的景色,這已經給了她十分意外的驚喜。
其實她并非沒有察覺對方對自己的情意。
愛這種東西在流月城裡太過奢侈,族人的互相結合也大多并非為了愛情。
有些人想要延續家族榮光,通過婚姻将資源整合與彙集;有些人隻是想要綿延後嗣,達成目的後便一拍兩散;還有些人隻是貪求一時爽快,不會去管之後的事情。
就如同她的父母一般,前城主的選擇是人口凋敝的貴族姓氏,這樣既不違背傳統,也不會讓長大之後的她受到母族挾制。
她自小看多了這些,也對此習以為常,其實并未對未來的伴侶産生過大的期望。
早年她忙于學習法術和政務,後來得了病,滿心都是不敢表露出的絕望和彷徨,便更沒有心思去想那些。
直到她常年受困于矩木,一人在寂靜之間度過漫長的時光,回憶那些自由的日日夜夜,這才突然發現——
原來她早已擁有了這種……據說是世間最美好和珍貴的東西。
正因為這太過美好,所以滄溟有時候難免患得患失。
當年前任城主便是察覺了應鐘對她的感情,于是用感情将他綁在自己身邊。
應鐘當年的确對她有過好感,可感情最是脆弱且無用,會在漫長的時光中消磨殆盡,甚至因為太久求而不得而心生怨恨。
況且她的身體狀況也并不支持她考慮之後的事情。或許應鐘某一天突然厭倦了這無望的等待,去過回正常族人的生活……
隻要略微一想,她便感到心如刀絞。
她無法忍受他身邊出現别的什麼人。
滄溟有時在想,她和父親也沒什麼不同,他們都将應鐘利用到了極緻。
說她自私也好,利用也罷,她想将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而應鐘聽到這話,怔愣半晌,繼而垂下目光:“可我仍覺不夠……滄溟,你真的甘心一生就這樣度過?”
“不甘又如何?我們世世代代不也都是如此……”
“滄溟,這不像你。”
“我的确很少思考這些,”滄溟緩緩勾唇,試探着說,“從小,父親便告訴我,我是流月城未來的城主,流月城是我一生的責任……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城主,可在你面前,我不想這樣。”
她閉了閉眼睛:“應鐘,我此生已是這般……可你不同,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應鐘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你怎會這樣想?”他平靜的面具破碎,露出常人難以一窺的心緒一角,“我為你做這些,并不需要理由。”
“可我有時會覺得……受之有愧。”
“你——!”應鐘心下劇痛,千言萬語堵在心裡,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沉默地撩起袖子,将自認為最不堪的一面呈現在對方面前。
“滄溟,你看,我們是如此相似……”他向來表現得不在意這些,可他真的一點也不在意麼?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謝衣隻會看到他身上的偃甲,可滄溟卻從中看到他引而不發的清醒與瘋狂,是每當午夜夢回,便輾轉反側的妄念。
“我甚至希望你能提出更多要求,更過分一些也好……這樣我會覺得自己還活着,還有用處。”
滄溟罕見地有些失語,用全新的目光審視跟在她身邊多年的這位青年祭司。
應鐘僞裝的太好了。他向來沉默而穩重,在表情上很少能看出他的想法,至少她從未看出他也得了病。
如今想來也不甚意外,族人九成患病,不過是病狀有輕重之分。
她隻是突然有些感慨。
應鐘出身大族,又在城主府長大,也是有那麼些貴族毛病在身上的。不過他待人和煦,勤于政務,對貴族和平民态度趨同,至少不像某些蠢貨将高高在上寫在臉上。
可極少有人能被他真正放在心裡,他隻是平等地漠視所有人。
就是這樣冷傲的一個人,将一顆熾熱的真心捧到她面前,鑽研數年隻為讓她再看一眼外面的景色,而今又卑微地祈求被她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