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們離開了這座城市,坐上長途列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據說那裡有着如夢境般美好的海岸。臨行前,我們去向威廉簡單告了别。
那晚過去之後,酷拉皮卡就恢複了和先前一樣平常的狀态,好像那時候我的違和感隻不過是一時錯覺,他一如既往每天不厭其煩地替我收拾丢得亂七八糟的行李,有條不紊地打點着我做不好的事情。
最初說要出來旅行,我其實是有擔憂的,我怕自己旅途中照顧不好他,但是我忽略掉的一個根本事實是,打從一開始這個孩子就沒指望我來照顧他,他從頭到尾基本都是自己就能處理好一切,甚至把我那份也囊括其中,盡管他今年才十三歲。
我們沒有争吵或者不和諧的地方,因為但凡是我想做的事,隻要不牽涉到自身安全問題,他向來不會有任何異議。我出了亂子的地方他會冷靜地想辦法幫我解決,或者沒有怨言地陪我共同面對,而我好像早就習慣了如此,如果不深入去想,根本不會意識到他對我這份幾乎已經本末倒置的遷就。
這孩子有時候成熟得完全不像個孩子。
我們再次乘上短途火車,他靜默地凝望窗外不斷退去的風景人物,我向為我們送來甜牛奶的乘務員小姐道謝。
車廂裡一片安靜,隻能聽到我對着牛奶杯輕輕吹氣的聲音。
“生桑,”酷拉皮卡突然從窗外收回視線,轉頭對我說,“你對今後的事有什麼打算嗎?”
“今後?”我從牛奶杯上空的一片霧氣中擡起頭,似懂非懂的重複了一遍,“今後是指多久?”
他低頭沉思,猶豫良久之後說:“一直……到最後那麼久吧。”
“總覺得我們以前也聊過這樣的話題。那麼遙遠的事,我沒想過呢。”我放下杯子,用手指摩挲着杯壁,邊想邊答,“順其自然就好了吧?目前來說好像也隻有和你在一塊了,但是等你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後……也不知道那時候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你被我束縛了嗎?”
“沒有哦。”我聳了聳肩,“陪你一起是我自己的選擇,倒不如說,還要謝謝你給了我這個選擇才對。畢竟除了幫你完成心願,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做的。”
說完這句話,我腦袋裡突然聯想到自己是個投币許願機的畫面。
“你會陪着我,直到我做完所有該做的事,對嗎?”
“不出意外的話,是這樣的。”
“那在那之後呢?等我也沒有目标之後呢?等所有的一切都歸于平淡、都平息之後呢?”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擡眼對上他淺棕色的眼睛,那雙眼在日光的烘烤下變成微微泛紅的通透金色,看起來像是他的發色一樣。那樣有些執拗的目光,似乎是在用我不懂的方式宣洩着什麼。
“在那之後嗎……?”我單手托着下巴,像是自言自語地回答,“那時候應該就會很輕松了吧?你和我都是,可以真正安心的好好生活了,對嗎?”
“那你……就沒有什麼自己想做的事嗎?”
“我?”我眨巴眨巴眼睛,說,“像普通的女孩一樣找份工作?開家店?還是做一個職業獵人?我記得獵人考試的時候有個考官大叔邀請我和他一起去考古……還是什麼來着?遺迹考察?我也記不太清了,不過做獵人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說到底,我也還沒想過這些事呢。”
“我也是。”聽完我說的話,那個男孩沉默了片刻,繼續道,“一開始我也沒有想過這麼久遠的事情,我沒有關于未來的考慮……或者說憧憬,可是現在似乎又不同了。我想到複仇結束……結束之後,或許你就要離開我……”
“難道你想一輩子和我待在一塊兒,這是你認真思考之後的答案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沒忍住笑了出來,“雖然我們做過一直在一起的約定,不過仔細想想,也許複仇結束之後你會有新的想法也說不定呢?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對生活抱有嶄新的期待。你可以去完成之前的夢想,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你可以做很多過去不能做的事,可以像普通男孩一樣談個戀愛結個婚什麼的……這個世界就是給了我們這樣廣泛的可能。雖然如果你願意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也并非不可實現,不過總有一天你會不再需要我,或許那時候我也會變成你的拖累吧……”
“我不需要新的人生!”他突然打斷我的話,猛地從原位站了起來。我吓了一跳,擡起頭和他對視的時候,那個男孩藏在細碎金發後的雙眼,流露出一絲晦暗的、熱切的目光,“我隻想——”
話隻說到一半,一陣躁亂的聲音突然從外面的走廊傳了進來,緊接着,來不及反應,包廂的門突然被人猛地拉開,一抹藍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了這個小隔間。轉身一把關上門後,她從桌子底下鑽到了酷拉皮卡裡面的位置。
“求求你們,幫我一下,有人要抓我!”她用一種高而不振動聲帶的聲音輕聲說。
“莉茲?”我愣了一下,旋即一眼就認出了少女的身份,那頭柔順的水藍色長發實在讓我記憶猶新。
“噓!”她像隻被獵人追捕的驚慌的、卻又好像樂在其中的鳥一樣,對我比出禁聲的手勢。我再次聽到門外傳來了不和諧的聲音,于是趕忙把座位下的行李推倒莉茲面前,好讓她藏在行李後面,而我和酷拉皮卡則裝模作樣地開始無意義閑聊起來,就好像這裡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
大約隻過了幾十秒鐘,門再一次被粗暴地拉開,開門的人是一個看起來脾氣不太好的中年男性,他身後還跟着幾個樣貌各異的小跟班。
“打擾了,我們需要搜查一下您的包廂,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領頭的男人語氣有點不耐煩,又夾雜着一絲輕蔑地說。
“東西丢了?”我皺了皺眉頭,有點不爽地回答到,“所以你覺得是我們兩個小孩偷拿了什麼?”
“這我不敢确定,還請您配合搜查。”他似乎不打算征求我的意見,直接揮了揮手,示意後面的人跟上,然後跨步就邁進了我們的車廂,伸手準備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拎出去。
我對“東西”這種稱謂十分厭惡,藏在我們屋子裡的分明是一個活脫脫的少女,不是物品。正當我準備給這個不懂禮貌的家夥好好上一課的時候,酷拉皮卡卻先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向我探來的手臂。
“直接對小女孩動手,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紳士該有的行為。”他語氣低沉,擡眼看着那個男人,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如果你想,我也不介意先請你出去。”那個男人額頭上的筋脈已經微微隆起,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獵物周圍遊走的野獸,下一秒就會直接爆發。他用另一隻手捏住桌闆,然後我聽到了木頭被捏扁的聲音。
還有念能力的氣息。
許久未見的念能力者讓我瞬間警覺起來,我立刻收起了漫不經心的态度,屏息凝神,直勾勾盯着那個男人的臉。如果隻是普通的壯漢,酷拉皮卡應對起來應該是綽綽有餘的,但一旦牽涉到念能力,所謂勝負就是永遠無定的未知數。
酷拉皮卡感覺到壓迫感,但他沒有絲毫退讓,這個孩子不是那種無腦送死的性格,但是在想要保護的人面前,他又會拿出超常的勇氣。
或者說——偏執。
一種為達成目的、不惜犧牲自我,不惜放棄一切的執着,一種絕對無所畏懼的沖動。稍有不同的是,在這種個性鮮明的直白而純粹的世界,他卻擁有多面的、不易概括的,有些隐晦模糊的性格,這是讓我覺得他最明顯區别于其他人的地方,一個感性與理性的集合體。
我不會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們打起來的,這不是酷拉皮卡能應付得了的角色。
當我暗中準備好的手刀已經蓄勢待發,準備對着那個男人的脖頸砍下去的時候,他身上的殺氣卻一下子消失了,甚至不止是殺氣,連最基本的氣息都一并消失,像是突然斷電的影院。
然而,隻一瞬間,那氣息就又恢複平常,仿佛剛剛那一刹那隻是電腦開機時候的卡頓。我錯愕地看着他猛地一把掙脫了酷拉皮卡的手,帶着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轉過身對後邊的人吼到:“看什麼看?快去查下一個房間!”
那幾個人面面相觑,卻遲遲未動,看得出來他們也沒搞懂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站在最前面的跟班小心翼翼地問到:“老大……那這裡不查了嗎?”
随後他被那個男人一拳揍飛了出去。
伴随着“咚”地一聲巨響,那人的後背結結實實撞在了列車的鐵壁上,身後緊挨着的跟班一下子被沖擊力撞得人仰馬翻,那個男人拳頭還停在半空中,他繼續大吼到:“啰嗦什麼!叫你們走就快走,不然我把你們全都扔下車去!”
看起來這一番震懾非常好用,那幾個人一句話沒再多說,吓得連滾帶爬跑了出去。我皺着眉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們,直到我在領頭的中年男性衣領下面發現了隐約露出一小截的紅色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