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蕭吉……”
蕭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既恐懼又愧疚又期待的感情在同一時間混雜起來,壓垮了她的精神底線。
她四處張望着,轉地快要頭昏腦脹,才在黑暗深處看到半個少年人的模樣,少年的身影近乎透明,隐秘在暗處,極難被發現。
難道……引魂針所引的因血蠕而死之人裡,還包括了慶陽鎮的百姓們?這裡面,有她的哥哥。
雨聲再度響起,水流嘩啦啦地撲入波譚,是報複性似的模樣,鬧出的動靜比先前要大數倍。
雨聲是蕭喜給自己求來的懲罰,沒到此時,關于六年前的回憶便會蜂擁而至,變成血蠕,啃噬她的大腦,疼痛往往難忘,所以,蕭喜懲罰自己不允許自己忘卻當年的半分細枝末節。慶陽鎮每一處角落,每一隻人影對她來說,都是疼痛的疤痕,永遠祛不掉,起了落,落了起,結痂不斷,痛痕越來越深,回憶越來越明晰。
她盯着那道暗暗的身影,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腦中畫面不斷,她腳步虛浮,卻還在堅持在雨夜裡朝眼前的人影行走,有好幾次,她都跌進了滿是污泥的水坑,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污垢。
她卻對此完全沒有知覺,口中念念有詞,雨水落入口中,腥鹹之氣吞沒唇齒,被咽下,融入血水,滋潤心髒。心髒帶了腥鹹之氣,于是她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這種氣息浸泡了,眼裡不自覺淌出的液體都是腥鹹的。
“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哪裡?哥哥,哥哥,是阿喜不懂事,是阿喜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哥哥,你可以不原諒阿喜,但可不可以……别不要阿喜,哥哥,你在哪兒?哥哥……”
蕭喜不知在這種瘋魔的狀态下維持了多久,以至于等朗月重新回到地面的時候,她還毫無察覺。
朗月看到蕭喜如今的模樣,心驚無比。他知道,那些她求來的雨天的懲罰,現下正在不斷侵蝕着她的理智。
他忍着前有芍七,後有蕭喜給他帶來的心痛之感,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知道現在靠近蕭喜是不是合适的,所以隻是站在不遠處,循着她的目光,往某個方向看去。
隻是一眼,朗月的三魂六魄就幾乎散去了大半。
黑暗深處的确有隻鬼影,他的模樣實在是無法用人形來形容。
看鬼影的身形,大概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他形銷骨立,大半的身子呈血肉模糊的狀态,連白骨都碎成了渣滓,森白色的骨渣密密麻麻地夾在紅紅白白的血肉裡,連臉蛋都不放過,半邊的頭顱塌下,唯有碎骨參在裡頭。此鬼的模樣,像是生前被什麼東西狠狠咀嚼過一般。
朗月忍着胃裡将要翻江倒海的沖動,盯着那隻鬼影不放,終于看清了他眸子中的情緒。
他在……哭……
他看着蕭喜的模樣,在哭。明明有種沖動想要踏出去見蕭喜的腳步,卻逼着自己拼命地忍耐着。以至于,蕭喜每往他的方向匍匐一步,他便要向後多退好幾步,他隻敢遠遠地躲在暗處看蕭喜。
他是在害怕。
……害怕被蕭喜看到他的模樣。
他那副模樣……朗月能理解他。
聽蕭喜口中不斷的哀嚎聲,此人便是她的哥哥,是慶陽鎮大劫中落難的無辜百姓,是蕭喜的親人,是蕭喜自我虐待的“罪魁禍首”,多麼悲哀。
他手心裡的金色長劍嗡嗡響起,似乎是在提醒他要幹的事情。
他想起少七對他說的那些話——
“解鈴還須系鈴人……還有人在等她。”
看來這裡所謂的“人”便是現在偷偷躲在暗處偷看蕭喜的……鬼。
是啊,他起初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不是承諾過自己,不管猜測是否正确,也不管他對蕭喜多沒有把握,他都願意陪她去試一把嗎?
所以,現在不是能退縮的時候,更不是能反悔的時候。
他必須讓蕭喜去面對。
雨聲窸窸落落,朗月踩入水坑的啪啦啦之聲融入其中,毫不突兀。
等他要喚蕭喜的名字的時候,他早已不知不覺走到了蕭喜的身邊。
“蕭喜。”朗月忍着滿嘴的幹啞和苦澀之感,盡量柔下聲線,湊到蕭喜的耳邊低聲道。
耳邊的低語,隔絕開雜亂的波譚雨點,朝蕭喜的脖梗上撲來深夜寒雨中唯一的溫暖。
蕭喜的心跳漏了一拍,也忽然安靜下來,她無神地轉過頭來,怔怔地望着朗月。
蕭喜挂在雙眼下的淚痕硬生生在滿臉的泥垢上劃開了兩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裡面明淨的皮膚。
“我叫你哥哥來見你,好不好?”
朗月的語氣溫暾又小心,似在哄一隻又哭又鬧的小丫頭。
蕭喜連忙點着頭,面色好了許多。
“那你先站在此處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