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還沒有想到……你的妹妹到現在甚至連下地獄的資格都沒有了!”
蕭喜歇斯底裡地哀吼着,聲音幹澀而失真。
她形單影隻地站在陰暗之中,紛亂的頭發濕地一塌塗地。
朗月實在不能從現在面前的這個人身上,找到任何一個與平日蕭喜身上搭界的地方。
他的情緒在潛移默化之中,已經被蕭喜感染。他漸漸失神,也不敢吱聲,唯一能做的也僅限于陪蕭喜一同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濕全身。
“可是,你并不知道,若是沒有我的考慮不周,沒有我的自私,沒有我的偏心,阿喜你也不會心生歹念,更不會被血蠕鑽了空子。”
蕭吉溫和地說着,瘦弱而殘破的身子緩緩前傾,虛空中抱住蕭喜的雙肩。哪怕知道兄妹兩人生死兩隔,哪怕擁抱不可觸碰,他都抑制不住自己心間的這份沖動。
其實可能蕭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如今的他好似早已忽視了心中那份遲遲懸于心間的顧慮,他不再害怕自己恐怖不堪的身軀會将妹妹吓住。
他終于徹悟了朗月的話,“解鈴還須系鈴人”,他的顧慮和害怕隻會将妹妹推入更加深不見底的幽谷,而若是他願意放下這些顧慮,用他的坦然也會讓蕭喜漸漸能夠面對自己,也是面對過去。
這仿佛也可以視為是一種執念放下的想法。
“什……麼?”蕭喜愣住。
蕭吉繼續說下去:“當時的你……不,你是從六年前乃至到現在為止,都不知曉自己早已被血蠕攻心,所以保留下來的記憶會讓你無時無刻地怪罪自己,讓自己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你說,我和瑤蒂都因你遭難,實則非也。你從來将目光局限于自己身上,從未想過真正令我們遭難的是血蠕,而不是你,反而你于我們一樣都是這場浩劫裡的受害者。
你多麼堅強,努力活到現在。當年若不是因為我和金瑤蒂之事給你帶來的那些刺激,你或許很難逃出血蠕的魔掌,你将身體裡正在不斷生長的血蠕硬生生地必出了身體,你活了下來,你的性命是我與金瑤蒂為你搶回來的,怎麼會如你口中所言那般輕賤?
因為你活着,我為此高興,從未怪責于你。可是,今日我才知道,你一心想着過去,甚至将活着視為贖罪的方式……你讓我,如何,要如何……”
“我身中……血蠕?!哥哥,你為何要用此謊言來騙我?!如若六年前的我,真是被血蠕控制了心智,我又如何能活到現在?!我應當與慶陽鎮的百姓們一樣,腐爛了心髒,融化了肋骨,失去了生命!”
“那你當年難道沒有懷疑過自己嗎?你難道不問問你自己,六年前的你,為什麼可以察覺到血蠕的氣息,為什麼可以找到我?一般的百姓,不可能感知到這場災難來臨前無聲的風波。我不信你當時沒有感覺到過,阿喜,你隻是不信那偏偏是事實的現實,所以不要再被困于過去了。”
“我……我……”
不得不說,蕭吉的話一語中的,讓蕭喜一時間找不到辯駁的發力口。
蕭喜沒了氣力,頹然下去,喃喃道:“可那又如何,你們還是死了,你們還會怪我的,就算哥哥不會,别人也會的吧……”
“你是在說金瑤蒂?”
“有她。”
“我倒認為瑤蒂也定然會與我一樣,不會怪責于你。因為,至少你在被蠱惑之後的最後一刻,還是後悔了,不是嗎?”
“可我還是必須要找到她,否則,我永遠不會安心。為了哥哥你,為了金瑤蒂的安全,為了我的良心……阿喜也必須要做下去……”
“我明白。隻要阿喜願意做什麼,哥哥都會支持。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如今這樣,好嗎?這是……哥哥最後的執念,也是願望。”
蕭喜淚如雨下,頻頻點頭,雨水糊了一嘴,情緒萬分激動的情況下,什麼都說不出來。
蕭吉默默松開了手臂,自行往後退了好幾步。
蕭喜跪行不止,想要去觸碰,卻怎麼也摸不到。
蕭喜看着蕭吉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可觸及,心知,她與哥哥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如今的兄妹二人,陰陽兩隔,生死兩望。
想到這裡,她失落地耷拉下腦袋,默默垂淚,似乎蕭吉離去的身影将她的魂魄也一齊帶了走去。
“阿喜,快看。”
忽然,遠處蕭吉的一道聲音再度幽幽傳入蕭喜的耳畔。
蕭喜連忙擡頭。
在雨幕的邊緣,一道道渾身散着熒火的魂影擦着黑暗的毛邊,一隻接一隻地顯身,排排站在蕭吉的身後。
無數隻鬼魂在遠處豎起一道奇特的風景。
他們大多模樣可怖,與蕭吉相比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可是就算他們的身影再怎麼模糊,蕭喜都不會認不出來。
記憶的碎片在她的腦海裡不斷地拼湊出曾經的歲月,這些歲月被她投射到眼前,覆蓋在憧憧鬼影身上,如此契合。
六年前,慶陽鎮的人們,站在那畔遠遠地望着她。
那些鬼魂們與蕭吉一樣,在此時了卻了執念,終于敢露出面貌,與蕭喜見上最後一遍。
“包子鋪的劉叔……四水堂的馬老闆……彩雲樓的丫鬟和小二們……甚至是,小時候曾經呆過的丐幫裡的兄弟姐妹們……”
哈,她一個都沒忘記……
“你看,阿喜,我們都沒有怪罪過你。”
蕭吉微笑道。
他忽然擡起一隻搖搖欲墜的手臂,朝蕭喜搖了搖手。他身後的衆多魂靈們也一個接一個地微笑起來,做出了招手的姿勢。盡管這樣的身前和動作放在他們身上,是如此突兀詭異,卻給了蕭喜前所未有的安心,甚至讓她不禁笑起。
“我們走了,阿喜,保重。”
一語落下,魂火飛散,升入空中,隐沒在了雨幕之中。想必,也是變成了天上銀河的其中一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