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眯了會兒的步睢被鵲兒給搖醒了。
雙目一睜,隻見衣着褐衣的鵲兒正跪坐在他身前,她雙手捧着瓦做的碗,一雙黝黑的大眼睛就那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裡似乎還夾雜了些許期待。
她嗓音稚嫩道: “客食簡陋,還請先生不要介意。”
原本睡眼惺忪的步睢這下清醒了,他打起精神,朝鵲兒溫柔笑了笑,而後道了一句“多謝”,便低頭準備接過。
可當他目光鎖定在那碗上時,他卻又蓦地怔住了。
一碗清水煮的不知道是什麼菜,又或許可以說,這根本算不上是菜,隻是長得像菜的野草,這草煮過之後就像一堆烏漆嘛黑的腐葉,此刻正蔫巴巴地靜靜耷拉在碗中。
步睢心情複雜,整個人像是丢了魂般,目光怔怔地失神看着碗裡的東西。
他一時說不上來感受,隻覺得胸中堵得難受極了。往常那樣一張伶俐的嘴,如今卻再也吐露不出半個字來,就好像每說一個字就會有一把刀從他的喉嚨裡刮着他的肉出來。
他難得的沉默上好久,直到鵲兒滿臉擔憂地問他怎麼了,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心下沉重地接過碗,可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他想說些什麼,可當他直起脖子,複又擡頭看向鵲兒時,卻欲言又止起來。
須臾,他終是按捺下胸中欲噴薄而出的話,再度端起碗來。
沒有筷子,他就用手抓着菜囫囵吃下去。
比想象中還要寡淡、無味,與吃草無異。
鵲兒見他神情悲傷,眉間愁色郁結,話也不說一句地隻是埋頭苦吃,還以為對方是嫌棄吃食,便也有些悶悶地開口:“......先生若吃不慣,大可不必勉強,我再去找找别樣吃食......”
話落,鵲兒轉身欲走。
“不必了,多謝,”步睢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鵲兒的手腕,他擡頭看向眼前這個身形瘦削的小女孩,勉強擠出個笑容來,“我吃得慣,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吃得慣,隻是想起了家中老母還無甚吃食,故而有些悲傷......”
鵲兒聽得緣由,不禁默然起來,她本想開口安慰一下對方,可轉念想起自己家人後,雙唇便有如被牢牢黏住了,動不了半分。
撒了謊的步睢見把人家小姑娘也給帶動得哀傷起來,一下慌來了神,連忙轉移話題道:“鵲兒,你家先生呢?”
“我家先生......”
鵲兒正說着,恰逢此時屋外傳來一陣琴聲,她便止了話。
步睢将空碗輕放在地上,随後艱難起身,拖着一條受了傷的腿,尋着琴聲朝屋外徐徐走去。
走到門口,他掀開草編的厚重門簾。
隻見土屋外,低矮土牆的一隅,老者正盤坐在一堆捆好的稻草上,怡然彈奏起置于雙腿上的古琴。
指尖撫過七弦琴,初始,琴音甚微,泠泠如潺潺溪水,其音空靈轉響,令人猶如置身于寂靜空谷春澗之中。而後徐徐有增強之勢,琴音愈發急促厚重起來,刹那間如山洪爆發,原本平靜無波的溪流水位在猛然間上漲,裹挾着泥石與朽木一同從上遊翻滾下來。
步睢靜靜依靠在門棱上,側耳傾聽。而就在他沉浸于音樂之中時,在老者身側,徐徐顯現出一幅幅隻有他才看得到的畫面。
“先生,此樂時而泠泠沉寂,時而又洶湧奔騰,暗藏殺機,竟絕妙至此,晚生歎服無比。不知此樂有無名否?”
“此樂名喚《青陽樂》,乃先輩青陽子所作,此樂雖絕,可至今卻無能與之相襯之舞用以佐之,實是一大憾事啊......”
“晚生聆此樂,甚有所感,晚生以為如此有氣勢的音樂,當輔以劍舞襯之,方可入至臻境界——若先生不棄,晚生願鬥膽随舞一曲。”
“啊哈哈,好哇好,汝之劍舞,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又似靜水流深,此間剛柔相濟,與此樂倒是可一配。”
二人話落,年長者拂琴鼓之,年紀小者提劍舞于庭,一靜一動,那舞姿甚至與畫面外老者所鼓之樂也意外合拍起來。
步睢就這麼靜靜地觀賞着,直到一曲終散,老者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之後。
在老者身側,才又緩緩顯現出幾行字來。
【延術椒,年歲66,原為虞國宮廷樂師,後因當朝刺殺申籍未果,而被貶為庶人,責令搬至虞國邊境之城邑——宛城。】
延術椒……
步睢一手搭在門棱上,一手垂在身側,胸中波濤滾滾,可眼中卻是無悲無喜,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向失了明的延術椒。
延術椒雖雙目已盲,聽力卻是極好的,他早前便已聽到步睢的腳步聲,此刻,他鼓樂已畢,便也循着記憶中的方向望去。
四目相對,一雙眼睛無神,一雙眼睛亦近乎于無神。
須臾過後,步睢才又動了身形,瘸着腿朝延術椒走去。
他摔下山,延術椒因雙目失明,不知曉他身份而救了他,等他醒後,對方聽到熟悉的聲音,這才得知他是申籍,所以才變了臉色。可即便如此,對方還是不計前嫌地給了他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