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燭人摩挲着茶盞,看似在邊回憶着,邊慢慢地叙述着五年前那段時光。
那個瘦小的少年人渾身浴血,将身下的一片泥土都浸成了深色,幾隻秃鹫就停在他周邊的樹枝上虎視眈眈。可當自己沒抱多少希望地上前去探了一下他的側頸時,卻愕然發現,他的脈膊竟還奇迹般微弱地跳動着。那種堅韌的生命跳動的觸感,他今憶猶新。
“我将他收為徒弟,在鬼燭台養了一段時間。後來有一回,我要去執行一個較棘手的任務,他正巧又發了高燒,我怕台裡的人照顧不周,便把他暫時送去了我父母那邊。誰知回去後,父親竟一臉嚴肅地将我叫去了他的書房……
“我知道那孩子是何人。”白黎的父親白研舟是清州城刑部司的探員,他當時開口第一句就這麼說道。
随後,又給他講起了一段前塵往事:“你還記得我常與你提到的姜叔——姜臨嗎?他是刑部司的捕快,也是我的好友。十五年前,我們一起去安州查案,姜臨在那兒遇到了一位叫安青芸的姑娘,二人兩情相悅,一來二去的,因為雙方都沒有高堂可見,竟然很快就偷偷成婚了。這見色忘友的小子,也就留在了安州的刑部司。同年十二月下旬,他給我寄了封信報喜,說他有了個兒子,給他取名為姜啟。”
我自然是替他高興的。往後每年十二月下旬,他都會給我寄信,炫耀他兒子如何如何可愛,夫妻之間如何如何恩愛。你八歲那年,我不是有次跟你說我要去安州辦公嗎?其實是為了去揍他一頓。”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第十二年,他提前兩個月給我寄了信,向我報了兩個憂:一是他的夫人匆匆給他留了個字條,就帶兒子回了娘家;二是他偶然發現,他的夫人本名為百裡青芸,是熤華山鮮為人知的二小姐。他身為刑部司公差,本不應與其接觸。我給他回了信,卻再不見他的回音,後來我親自去安州找他,卻早已人去樓空。我不知道他們是搬走了還是出事了,隻身一人查了許久,甚至與熤華山的人打起了交道。最終他們告訴我,姜臨與青芸是被跳虎澗的人殺害了,他們的兒子則不知所蹤,死生不明……如今兜兜轉轉,竟是被你撿了回來……”
“那時候知道百裡一氏是赤瞳的人很少,這幾年,這個說法才稍有流傳開來。”以往寡言少語的點燭人這會兒似是打開了話匣子,将往事一籮筐地倒了出來。喝了口茶後,還補充了幾句:“跳虎澗與熤華山素來敵對,這事兒你們應該也清楚。”
孟時意全神貫注地聽着他叙述,逐字逐句地分析他話中有無疑點和漏洞,沒急着發表看法,而是另提了一個問題:“你既在知曉姜啟的身世後仍選擇将他留在鬼燭台,為何現在又允許他回安州?你應該知道我們的目的就是帶他去熤華山的吧?”
“我當然知道,而我也正有此意。”白黎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似真似假的淡然來,“我隻是他的師父,并非家人。他終究還是得見自己真正的家人一面的,他已經成人了,也該有自己的考量了。”
“……您這師父當得還真是心大。”孟時意聞言皺起了眉,語氣中似乎染了些怒意,“放任二小姐流落在外為跳虎澗所害,熤華山能是個什麼好地方,你竟能放心讓他——”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多言了,匆匆住嘴,卻于事無補,因為那位點燭人的嘴角已經含上了笑意:
“孟小姐也不必與我客氣了,我們的目的,想來是殊途同歸的。”白黎提起茶壺,主動給她斟了杯茶水,那茶其實遠沒有他說的那般涼了,還在冒着細微的熱氣,“當初,若非你提出讓你兄長與他同行,我也不會同意得這麼爽快。”
“……你利用我們?”孟時意沒有接茶,而是危險地眯起了眼睛,“鬼燭台真是好大的面子啊,讓遙依山的少當家做保镖。”
“我說句實在的,還清孟小姐見諒。”白黎鎮定自若地回視,将茶盞推至了她的面前,道,“徒弟是我出的,機會是你們給的。我們互相利用、彼此彼此,唯一的良心,應該就都剩在那孩子身上了。”
“我相信少當家也已做好啟程的準備了,喝了這盞茶,便一起出發吧——”
“我想讓那孩子全須全尾的回來,我知道你也是這麼想的。”
孟時意瞪了他好一會兒,心裡翻着白眼罵了句: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這才執起茶盞,幹酒似的一口悶了,往桌上一按,利落地起了身:“誰要和你一道走。我們土匪可是喜歡搶人的,來晚了,你徒弟可就要成我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