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铿锵聞言,道:“什麼眼睛?”
施耀疑惑地低頭——當然沒能看清。畢竟紫瞳單眼黏在他脖子正中處。因為和肌膚相貼得幾乎毫無縫隙,像是從内裡長出來的,難怪關楠幾次看過來。施耀用指腹去感知,被它濃密的長睫毛弄得癢癢的。
好片刻,施耀才開口道:“不是透過它看的世界,是有個騎士姐姐借了我能量,我才能看見你們。它是騎士姐姐派來保護我的,剛才那個石頭人也是她在幫忙。反正我沒有覺醒任何異能。不過,它眼睛那麼亮,看東西肯定很清楚吧。”
騎士……姐姐?
“哦……”蔣铿锵沒看見什麼眼睛,針對後半句話作沒聽見。不過施耀失去了雙眼還能看見是事實——他是看着關楠說的話。
“能量始終會消散,你……”
蔣铿锵沒再說下去,施耀卻清楚他要表達的意思。
關楠還想摸摸紫瞳單眼,聞言隻得點點頭,覺得自個兒眼眶在發疼,不知道說些什麼。
因為共感,尉遲朗心底閃過一種捉顫不住的感覺,他感到奇怪;紫瞳單眼無形無相,是靈魂本具有的衆生眼。因為維度問題隻能依托他的三眼輪創造出虛拟體,如此才能在廢土世界為人所見,他還沒見過紫瞳單眼格外注意過誰,它在幹什麼?
于是小紙人爬到了施耀的頸窩。
這很難不引起施耀的注意。他伸手點點小紙人的頭。寒風呼嘯,尉遲朗是用意念控制着小紙人才不被風吹倒的,否則輕飄飄的早飛西天去了。被他這一點,小紙人順勢往後倒,施耀忙用指腹壓住它。關楠剛好回神看見,說:“它怎麼在你這裡?!……太好了,又動了。”他把鴨舌帽摘下來,連聲道:“放這裡放這裡。”
小紙人便被放在鴨舌帽裡,和蔣铿锵大眼瞪小眼。關楠拽他衣服搖他:“你看吧!它會動,是活的呀。這下你該信我了吧!”
蔣铿锵快被他搖暈了,哦哦哦地點頭。
“三小屁孩開什麼歃盟大會啊磨磨蹭蹭!還不快聯系你們老師……”老虎在旁邊一個勁地舔毛,污穢的氣味讓它有些不耐煩,忍不住插嘴道。
老虎來社裡的時間不長,據蔣铿锵觀察,這家夥不是來當老師的,是純粹沒地方去了賴在檸檬社睡覺的,這段時間待在社裡唯一的用處就是在早七時虎嘯幾嗓子,把社裡賴床的人吵醒喊吃早飯。
“知道,不用你說。”蔣铿锵不悅地撂下一句,卻不行動,轉而問關楠:“你剛才說什麼眼睛?我怎麼沒看見?你又和學人精演什麼戲?”
蔣铿锵被他倆演過好幾次,施耀是始作俑者,每回慫恿關楠的理由都是:蔣铿锵不是罵我們笨嗎?那就演他,看他聰明到哪裡去。所以剛才關楠說施耀的脖頸有眼睛,他第一反應是:又來騙鬼。
“沒演啊,”關楠吃驚:“你沒看見呀?”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關楠呆了:“好吧……你沒看見我卻看見了。這說明什麼?”
“說明你要麼覺醒了異能開了三眼輪,要麼跟學人精待久了腦子也塞了團棉花,想象力真豐富,都分不清現實了。”蔣铿锵道。
關楠道:“那如果我真覺醒了,是什麼異能?”
蔣铿锵:“你覺醒了再說吧關小同志。”
他看向施耀,話鋒一轉,問道:“你眼睛怎麼了?手怎麼就卡在沙發上拔不出來?馬洪斌說你媽在門口潑狗血要舉報檸檬社,你好幾天沒出現了,幹嘛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湊熱鬧?還有你們怎麼在後面?!污水又是怎麼回事?!老師他們究竟去哪裡了?”
關楠想問的蔣铿锵都替他說了,隻得附和一句:“是啊。”
小紙人覺得蔣铿锵這段話莫名熟悉。低頭想了片刻,不是這段話熟悉,是這問問題的方式和施耀的如出一轍。難道檸檬社裡的孩子一有問題都噼裡啪啦地甩一段話出來?那負責解答的老師記性得多好?設想一下裴勁竹被十個孩子圍着,十張嘴,一人二十個問題……尉遲朗腦補一下,心道:“應該挺累人的。不過可以趁機練一練大腦與思維的反應速度,還不錯。”
雖然甩出了一連串問題,不過不待施耀回答,蔣铿锵便一腳蹬在沙發面上,俯身去拔他胳膊。關楠也終于反應過來,忙湊過去幫忙。兩小孩輪着來拔,卻隻挪出了一點點,然後又陷進去了,——很難不讓人懷疑沙發内部有什麼東西把着施耀不肯放手。可憐施耀胳膊紅通通的,皮都快磨破了,疼得眼角飙出淚珠。他咬咬牙,在心底念叨男子漢大丈夫、男兒有淚不輕彈……硬生生憋了回去。
“拔不出來!拔不出來就——”蔣铿锵餘光瞥見施耀的神情,呼了一口氣:“就放棄吧!我看你胳膊還沒斷,一時半會兒應該沒什麼大事,等老師來了再看看是怎麼回事。”
說着,他葛優躺地癱在施耀的肚子上,打開懸浮面闆。關楠試了好幾次都拔不出施耀胳膊,也隻好作罷。
“……你又搞什麼人設?起來起來!”施耀動腿頂了頂蔣铿锵的腰,覺得他莫名其妙,發什麼神經啊?平時也不是這樣啊!
“你爺爺!”他嚷嚷道:“誰準你個小笨比躺我身上了?你骨頭死絕啦?再不起來我踹——”
見他終于氣笑,蔣铿锵掐了一把他大腿,趕在他踹自己屁股前閃開。懸浮面闆收進綁在他腕上的磁片裡,剛才數據顯示通訊信号滿格,消息已經發了出去,隻不知老師什麼時候看見。他将小紙人拎起來放沙發邊上,自己則把鴨舌帽壓屁股下,靠着關楠的後背盤腿坐好,輕聲地說:“你别出聲,讓他自己待會兒。”
關楠點點頭。
施耀的确需要獨處的空間。今晚發生了很多事。他仰面朝天,借着騎士姐姐給他的能量,借這内視力,再一次靠近那頂上的烈陽。
日暈帶來一陣陣波蕩,施耀從未覺得太陽如此好看過,也從未覺得這光如此自由。
“你可以是我的嗎?”他摸摸紫瞳單眼,呢喃道。
小紙人坐在帽沿上一動不動。看它手支下巴的模樣,可能又在發呆。
過會兒,蔣铿锵起身環顧四周,那個自稱阿賴耶的騎士真的不見了……剛才救他們的石頭人跟她有沒有關系?施耀說的騎士姐姐難道是她?目下一片青盲,除了他們幾個沒看見其他人身影,暫時還算安全……蔣铿锵想。
而後,他發現這片墳茔位于高崖之上,崖底有泛着紅光的洶湧大海。往前幾步,越過陡峭的山體,他看見了一大片阡陌整齊的田地,隻是它一半生氣一半枯萎。再極目眺望,解放街原來不隻有他想象中的一丁點大,它不僅挨着田地,也與楓林相鄰。
詭谲的潮音夾着冷風吹來,隐隐有誰在哭泣。蔣铿锵鼻間濕漉漉的。熱淘俱樂部有很多娛樂設備,因而社裡的孩子幾乎不出門。一是在覺醒異能前不允許随意出門;二是社裡沒有任何動力交通工具,因為覺醒了異能的,都知道如何運用粒子去别的地方——工具不被人使用,就是堆破銅爛鐵;三是想出門閑逛也沒地方去——徒步幾公裡都不見得有活人氣息。如果不是這次事發突然,他還不知道熱淘俱樂部其實背靠山與海。
熱淘俱樂部,隻是解放街地圖上的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坐标啊。
據說解放街從前流量可怖,終年人群摩肩擦踵,徹夜燈火不熄。不過,各商鋪老闆都心有默契,每月十五神祭活動日一到,便閉門謝客,——不是不做生意,是不得不閉——神祭日一到,便有五個成年男子合力擡起敞篷大轎子。轎上坐一樽扛刀的怒神,怒神兩側綴着舞龍隊,随着大轎子的前行一起一伏。不僅如此,四十個同等身高的小孩或敲鑼打鼓,或肩膀扛旗,或撅嘴噴火,或擡水槍噴水龍,在前為舞龍遊隊開道。更有滑地起飛的蛇面巫師,尾随隊伍,胸貼地匍匐前進;每個巫師的臉都畫滿了油彩,鼻子中間點一粒滑石白,渾身着黑,頂戴高帽,口噴青煙——各商鋪都提前一日關門,同時擡出半圓柱的罩體籠住門店,以此為楚河漢界,以作遮擋,否則恐怕會被人群給踐踏摧毀了。
擁擠、失控、亢奮,是蔣铿锵得知這段曆史後的第一印象詞。
後來舊世界大災,解放街一夜空城。其時駐紮在解放街邊上的軍官接到第一消息,連家當都不收拾了,棄鞋逃命。當晚喪屍大潮蔓延至濱龍港,棧橋塌陷,港口死了無數人。喪屍的領頭帶着千萬名喪屍上山,搗毀了基地的進攻裝備,将搜刮來的導彈、核武器等投放至解放街作為試驗,鄰座幾峻高山被炸得分崩離析,山石滾滾,海暴怒起,一時解放街被轟炸、屠殺、啃食得近無人煙。想到這裡,蔣铿锵哆嗦一下。忽地,他無端記起李海峰是解放街本地人,他的表妹就喪命于這場喪屍潮。
他這邊是聽着翏翏風聲想象往事,老虎是舔完毛就站在風口散臭氣,關楠則時不時看施耀兩眼。幾人好一陣子沒出聲。
直到施耀開口打破這短暫的寂靜。
“我的眼睛……眼睛被人挖走了。
“沙發是……剛才我和大老虎被一個怪物給追殺,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胳膊就卡進去了。
“我媽沒有潑狗血,她甚至連我去幹什麼都不知道……馬洪斌這個狗東西在造謠!他就是個爛人!你們以後見着他記得找條路走,他的話一句都不能信!這狗東西發消息跟我說社裡的老師召集同學開班會,說什麼推背集團的老總過來了,有重要的事要公布,還指名要我一定趕到,誰知我人剛到門口,他就帶一幫跟屁蟲群毆我,搶了我滑闆。”
蔣铿锵很想嗆他一句,想想還是算了,施耀在社裡待的時間不長,馬洪斌進來時什麼德行他應該不清楚,隻道:“我就沒信過他。”
推背集團?尉遲朗心道,裕岸做什麼大老遠趕來檸檬社開會?還指名要施耀趕到?據他了解,裕岸可不認識施耀。這明擺是謊言。好歹十幾歲了,不久就該成年,他爸媽到底怎麼教的?怎麼養出他這樣輕信于人的性子?不過……尉遲朗轉念一想:施耀雙眼被竊,或許是件好事。
“至于污水,可能是裴老師炸了廁所才爆出來的?他好像還拽着個黑溜的醜東西……記不清了,當時我跟老虎差點被那醜怪物給吃了,沒仔細看。”
提到裴勁竹,老虎不舔屁股了。
蔣铿锵:“炸個廁所就能爆水??扯淡吧!那裴老師人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下來?”
關楠:“是啊。”
施耀:“我不知道,那怪物被我和老虎收拾後,我們剛好停在馬洪斌宿舍的門口,我就想進去找下我滑闆在不在……”
話沒說完,老虎插嘴道:“進去後我們發現李海峰也在,他跟死魂士兵打了起來,說死魂士兵當着他的面帶走了馬洪斌,讓我出手相助。接着裴老大就被水沖了過來,他跟我們說快逃,又說馬洪斌已經被他救走了。李海峰死活不信,後面裴老大不知怎麼跟他打了起來。反正當時四周都漏水了,亂七八糟的,裴老大自個兒能解決,我就先帶着這臭小子跑了。結果這他娘滴岔路,臭小子也搞不清楚,瞎指揮,繞得我頭暈……”
“等等!我們出來後沒再見到其他人了,”蔣铿锵聽出了重點:“所以裴老師和李老師還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