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截了當地問:“我很好奇,你為什麼叫李海峰呢?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陶也星系的存在們說話從不拐彎抹角。這并非是什麼美德。實際上,連“理所應當”的想法都不存在,就隻是表達出來。
李海峰逡巡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道:“沒有為什麼。”他自嘲,“要什麼特殊意義?”
我不明白。于是我将時長老的話轉述一遍。我要做的事關乎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必須足夠了解人類的複雜多變,即便時長老是我們這批下來的存在之中最有智慧的導師,我也要不斷地學習。要知道,任何經驗源自于過去,是過去的産物,而當下這一刻永遠是嶄新的。不是有個成語叫勤學好問嗎?我就是這樣的。
李海峰聽完似乎更覺荒缪,他目光再次與我膠着,道:“誰說父母給孩子取名就一定要有意義?”他把面包的包裝袋折成四方形,放在一邊,“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的。堕胎、棄嬰、轉賣……讓人惡心的手段多得是。你這麼問我,你的名字又有什麼意義?”
我認真地回答他:“光與愛密不可分。所以,黎葵鏡的意思是:光與愛密不可分。”
李海峰嗤笑一聲,敷衍道:“挺好。”
我想他并沒有聽明白我在說什麼。于是我詢問他的原生家庭。他擰眉看我,讓我感覺到他極不耐煩:“這跟黎小姐有關系?黎小姐難不成是八婆生出來的?”
過幾日我才知道,他的生父是廢土世界的最終日支持者,一個奉行“活在當下,享受生活”的心靈遊說者。最終日支持者們認定世界要毀滅,從不站任何派系,主張“該享受就享受、不送命不折騰”;生母則是民心連鎖大藥房的其中一家分店的店長,是銷售能手,位列連鎖業績榜第一。他們經濟富裕、時間充足、身體健康,卻都沒有給李海峰該有的關愛——他一生下來,就被交給大舅一家撫養。
一直到李海峰年滿十八歲,也才看望過兩次。
而李海峰的胸膛之所以被燙傷,是在洗澡時被舅母推門而入,潑了一壺滾燙的開水。這位舅母是他大舅二婚娶的,兩人共同育有兩個小孩。她平素為人跋扈嚣張,總覺得李海峰長大後會觊觎家中财産,看李海峰多不順眼——沒想到他的靈魂會參與演出這部倫理戲——這爛大街的庸俗的編劇橋段——不過,這種橋段發生在我執能量沉重的廢土上,我不奇怪。
燙傷後,李海峰在醫院住了整整兩個星期,而後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搬出去住。盡管如此,還是和大舅一家保持着聯系。
有一年,他被大舅叮囑逢年過節也要回去湊一桌。于是他在年三十當晚把團圓桌給掀了,道:“哦,手滑。”
當時舅母一巴掌甩上去,李海峰也沒客氣。他一直記得十五歲那年發生的事。他一腳将舅母踹倒在地。那一腳踹得他們連夜叫救護車去了重症監護室。因為這件事,他徹底和大舅一家鬧掰,期間,親生父母出手幹預調停,他理也不理,權當這兩人沒存在過。
當時我問李海峰,為什麼你雙親無事,卻被交給大舅撫養?李海峰告訴我,那對愚蠢又可笑的夫婦采納了博海寺高僧的建議——
“李海峰生來有虔秉钺,戾氣極重,是克父克母的命。如果交給親戚撫養成人,對雙方都有好處。……目前我看見他的生命之花在枯萎,你們最好交給他的大舅來撫養——天上天公,地上舅公,相互借勢……”
時長老跟我提起過廢土世界的占蔔方式。如占星術、塔羅牌、周易六十四卦、紫微鬥數、八字等,都是思想籠人普遍且頻繁使用到的。博海寺的高僧一開口,就框住李海峰的命運走向,使得他打小寄人籬下,生活在被忽視、想被愛卻無法得到愛的環境當中。多麼不可思議!——僅憑一條簽文就斷定襁褓裡的嬰兒對自身發展不利,在我看來這無比荒缪。
命運難道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嗎?
親愛的朋友,你不知道,在陶也星系,沒有任何關于“命運”的表達之意。……我的意思是,沒有命運這個說法。我想我應該表達清楚了。
我們第一次從廢土人類社會調研數據庫中得知這個詞語時,無比好奇與驚訝。我們研究後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一旦談及到命運,創造力就會被限制住;命運這個詞語本身就是限制呀。如此,也難怪人類要占蔔、要燒高香、要做善事……我們替生活在廢土的存在們感到一點惋惜。在陶也星系,在寰宇主無條件的愛當中,我們不會覺得命運是既定好的,因為我們随時都在改寫體驗的劇本。
親愛的朋友,主賦予寰宇存在們的自由意志,亘古不變。
言歸正傳。我沒有因為李海峰的話而惱怒。我理解他埋藏在心底的壓抑與苦悶,這不是他的錯,是我先逾越雷池了。但溝通是必要的,溝通意味着面對真實。于是我話鋒一轉:“這裡是虛拟山最深處,你為什麼會過來這裡呢?”
李海峰的聲音又冷了幾分:“有必要告訴你?”
從我提及到他的原生家庭,他就陰陽怪氣起來。我果然沒看錯,他不屑于僞裝,哪怕我救了他的命,對他而言也根本不重要。——這很不錯。若你覺得什麼東西或人很重要,那麼你會被欲望牢牢地拴住,不能做你自己。他把食物裝回袋子裡,打了個結,拂到我面前,手掏進褲兜裡,道:“多少錢?我轉給你。”
我認真地說:“我救了你,我想請你也幫一幫我。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樣的表達對不對,我盡可能跟他講明白我要做的事。
“我不需要錢,我也用不着。在我們那裡,誰都是自給自足的。我沒出過虛拟山,沒見過外面的廢土世界,我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我知道你的到來不是偶然,是主給我的指引。所以,我想向你取經,我沒有融進過人類社會,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充分,我需要你的幫助,就是一一地指點我,可以嗎?你允許嗎?”
李海峰如泥塑木雕,好半晌不語。我耐心地等他回答我。我猜到他在想什麼——這個女人究竟在說什麼?廢土世界又是什麼意思?……
火焰在跳動,他的臉龐一半融在光影中。當陽光照射在洞壁上,照射在晶瑩剔透的冰柱上,映出漂亮的花紋時,他終于開口問我:“你究竟是什麼人?主又是誰?”
提到主時,他輕蔑地笑了笑,而後補充道:“裝神弄鬼的蠢東西。”
“不,這不是裝神弄鬼。”我嚴肅地糾正他:“主真實存在。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
李海峰又一次敷衍道:“挺好。”
我告訴他,我現在生活在窺鏡村,這是一個世外桃源。我們聽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所以稱其為廢土世界。而我是窺鏡村裡的大祭司、療愈師、預言師。
聽到這裡,他又一次嗤之以鼻。不過這次沒有打斷我的話。
“我來到這裡,是要幫助身處在廢土世界的大家回歸到本心。”我指向天穹,朝他微微一笑:“我來自一個很遙遠很高的地方。以後,等我們心連心,我會告訴你我來自哪裡。”
他想必已經看出我不一般,所以我沒有隐瞞什麼。至于為什麼不告訴他陶也星系的存在,是我覺得時候不到。而且人類的頭腦想象不出陶也星系的具體位置,哪怕用天文望遠鏡找,也遍尋不到,人類無法用肉眼看見。
“我問你為什麼會過來這裡,是為了……”
我絞盡腦汁地在大腦裡收刮詞彙去組成句子,努力表達我想要傳達給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因為他一句話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