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滿酒液的杯盞應聲跌落桌上,馥郁的香氣撲鼻芬芳。
宋如蘅默而不語,冷眼瞧着他的破綻。
随着這句格殺勿論落下的不止有杯中尚且溫熱的桂花酒,宋如常猝不及防地得到了這條滅頂的噩耗,如墜冰窟。
他全身發抖而不自知,說是慌了陣腳未免太過委婉,大腦裡已經沒有了容許思考的縫隙,千百萬隻蜜蜂在眼前嗡嗡飛來飛去,再看不到任何人的模樣,好看的難看的,笑的哭的。他隻覺得身上冷的可怕,這股惡寒不是自腳底追魂索命而來,是從心裡,最應該跳動滾燙的心髒,此刻卻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冷凍的血液,蔓延至各根脈管,頂到指尖十根,顫抖不止。
似乎是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似乎是有腳步聲踏踏而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最應該像自己表示關心的男人卻事不關己,安坐其上地注視這一切的發生?
“格……格殺?”
他嘗試着尋到自己一點聲音,擠眉弄眼做不出半分與自己無關的冷漠表情。
“殿下?”
沉穩的男聲陌生熟悉,宋如常聞聲,遲鈍地尋着聲音的源頭轉過臉去,驚愕地發現原本随同下人一直候在雕花柱旁的趙寒慶竟然蹲在了自己身邊。
“格殺。”他咬唇,眼睛眯成一條線,把趙寒慶漆黑的眼珠當作鏡子,努力練習。“格殺勿……論。”
至此,宋如蘅輕描淡寫的四個字終于被他艱難曲折地複述完整。
“回去!”
這四個字作用匪淺,登時令宋如常渾噩的神經恍然驚醒,他語焉不詳,慘叫一聲。掙紮着扭動僵硬的身軀要站起來,卻因為四肢麻木再起不能,幾番徒勞無功的折騰後,身上的冷汗猶如火爐上的桂花酒,泛出蒸騰的熱氣。
“殿下。”
這一聲殿下已不再是急迫的關切,聽到他的呼喚,宋如常莫名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安慰與暗示。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不應該在别人面前暴露雙腿完好的秘密,尤其是在宋如蘅的面前。
為什麼不能呢?他突然疑惑,看向垂首飲酒的男人。
是啊,為什麼不能呢?
“我看他被吓得不輕,先讓他去白鶴閣歇歇吧。”
似乎是被宋如常癱坐在地的可憐模樣打動了,宋如蘅還是發話了,隻是言語間淡淡的疏遠令聽者更加心寒。
他随手放下的酒杯壓住淌開的酒液上面,映出半面虛晃的倒影。
“不必了,大哥,不是……三哥,我回去吧,我還有事……”
他支吾道,明知這番言論漏洞百出,倍招嫌疑,卻想不出一點扭轉乾坤的好法子。
當務之急是讓人傳話給宋如兕,告訴他燕帝早已戒備,不要輕舉妄動。
可是午前剛下起雪那會兒,宋如兕就已經離府,此時恐怕早就,早就成了甕中之鼈,闆上魚肉,任人宰割。
“你最好不要走。”宋如蘅站起,不鹹不淡地挽留道:“刀劍無眼,小心為妙。”
走?對!一個簡單的走字精準觸碰到宋如常潰亂的心緒中最後的一片防守地界,顧不上揣測幾番宋如蘅的言外之意,便脫口而出:“我走不了!我的腿壞了!”
這聲瀕臨崩潰的哭喊與兩人暗潮洶湧的氣氛格格不入。趙寒慶心道不妙,他耳力過人,剛才的種種怎會不知。隻是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宋如常會突然發瘋,僅僅一句對宋如兕格殺勿論的口谕就能将他吓得丢盔卸甲,潰不成軍。哪裡還有一點兒為王為尊的冷靜機敏?
“是啊,你走不了。”
凄慘的淚容終究博得了宋如蘅的屈膝,伸出一隻手來為他擦拭眼淚。
宋如常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動作去上下追尋這隻柔蔥蘸雪的溫熱手掌。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離宮那日,宋如蘅在長廊中許下的承諾。原來那一句「護你周全」,早已藏下今日的結局。
若是宋如兕兵敗身死,日後無論是宋如吉還是宋如蘅做皇帝,自己都再難有出頭的機會。原想着宋如兕奪位之後,念在宋如蘅待他不薄的份上,可以留他一命。可是誰能想到,此時形态反轉,自己反而成為了需要被施舍開恩的蝼蟻微塵。
他怎麼能忍?他如何能忍!他明明準備好了一切,為什麼要在自己即将登台亮相的這一刻,告訴他大夢該醒?
血衣、屍體,他全都備好。隻等宋如兕弑父殺弟之後,将其洩露給秦家……
是的,武親王妃秦媛媛的死不僅是誤殺。他裝得可憐,宋如兕信的愚蠢。
秦媛媛的屍身藏在書房的地道裡。那是曾經兩人暗中往來的捷徑。柳宮的出口已經填上,如今成為了秦媛媛臨時的墳墓,真是諷刺。
宋如常精神恍惚,忘卻自己身處何處,竟癡癡地笑了起來。
“來人。”
宋如蘅收手站起,不忍再看他的瘋癫,吩咐道:“帶他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