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的手指動了動。下一刻,十多根銀針同時從他體□□出,射向不同的方向。他飛身而起,所有銀針一根不落地纏上他的手腕。他熟練地在臉上一陣揉搓,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做完這些,他噴出一口血,緊握面具直挺挺地倒下。
梅染簡直想将他狂揍一頓後再扔到荒野裡喂狼!他按下心頭怒火,将剛才做過的事重新做了一遍。事畢,他才驚覺,眼前的莫待已并非他所認識的莫待——那完全陌生的容顔與身體,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從頭到腳來回看了三四遍,梅染明白過來:莫待的身體已被訓練成一部精密的機器,每一塊肌肉和每一處穴位都有着不同的行動指令,且這些指令已被完美地記憶下來。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一旦有人觸發指令,身體也會根據早已形成的記憶進行準确無誤地操作。若有人碰觸那些用來易容的銀針,莫待便默認可将其拔出,摘下面具,讓身體完全放松,做短暫的休息。
你就帶着這些針長年累月地行走人間?梅染眉心輕顫,幽幽長歎。都說天才受上天眷顧,被賜予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與榮耀。殊不知,背後的辛酸恐怕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敢拿出來獨自翻看。他沒動銀針和面具,因為他不知道這又将引發什麼樣的指令。他擦幹淨莫待身上的血,想着心事,默默出神……
三天過去了,莫待的命保住了,卻還是昏迷不醒。梅染守着草堂,寸步不離。他不能讓莫待死——月老梅染一諾千金,生死必踐。
入夜。萬籁俱寂。
黑暗有一種魔力,可以讓白天針鋒相對的人收起敵意,平和相處。也可以讓人們卸下僞裝,做回真正的自己。甚至可以讓刀兵相向的仇敵暫停幹戈,對飲尋歡。梅染獨立月下,望月興歎,一身白衣欺霜賽雪。從他立下血誓的那天起,他就再沒碰過笛子。不知為何,今夜忽然很想吹奏一曲。
大概是夜色深沉的緣故,那笛聲不同于白天的笛聲,多了憂傷與寂寞,少了活潑與明媚。夜越深,笛聲中的愁緒就越多。他想起了許久不曾想起卻也從不曾忘記的從前:當年,他鮮衣怒馬,少年得志,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不在意加在身上的種種榮譽與光環,也擋不住别人的豔羨與嫉恨。誰叫他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呢?他天生就應該承擔皇冠帶來的重負。
本該一帆風順的人生,在遇見她的那一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葉茂花濃的合歡樹下,她彩衣霓裳,倩目流轉,美得令人神魂颠倒。她看着他,用嬌羞卻并不畏懼的聲音說: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他錯愕不已,以為幻聽了。平常見到的那些女子,哪怕喜歡他已經到了非他不嫁的程度,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表白。見他不語,她又将那話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嬌羞之态少了,更多的是勇往直前的堅定。暖風起,合歡花漫天飛舞,迷了他的眼。待花瓣飄落水中,他愛上了她,愛得心花怒放,愛得忘乎所以,愛得迷失了方向,丢了自己。這是第一個讓他心動的女人,他愛她的勇敢,愛她的嬌美,愛她的狡黠……甚至愛她沒來由的壞脾氣與任性胡鬧。他們形影不離,終日遊蕩在合歡林。他吹笛子,她唱歌;他撫琴,她跳舞;他舞劍,她嬌聲喝彩。他說,等日後我繼承了君位,我就娶你為妻。她說,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你娶,我就嫁。
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傻的時候?常常把虛假的東西當成真實。若不是一場變故,或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對她而言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繼承君位的當日,他被告知要娶另一名女子為妻,婚約已定下,是天賜的良緣。那個女孩也是神之一族,清白尊貴,美貌絕倫,真心愛慕他。他抵死不從,将王冠擲于地,憤而離家。他說,我甯舍君位也絕不背棄愛情!之後他冒死罪偷入姻緣殿,将姻緣簿上他和那女孩的名字擦掉。之後的之後,他找到她,将自己的決定說與她聽。一絲陰霾閃過她總是笑意盈然的眼,他以為那是她在為他的前程擔憂,便擁她入懷,溫柔地寬慰,更将不離不棄的誓言說了又說。她笑靥動人,溫言軟語,說不管他有沒有顯赫的身份,她都矢志不移,愛他如初。
因為她這句話,他以一己之力與整個家族抗争。抵不過他以死相争,父母終究還是妥協了,放他離去,給他自由。
他歡天喜地地趕到合歡林,打算帶她遠走高飛,卻不見她的蹤影。他找遍了他們常去的地方,始終尋而不得。他以為是父母将她鎖了起來。然而,并不是。在妖界一處金碧輝煌的洞府裡,他見到了她。彼時,她已是人妻。
她說,你放棄了君位,拿什麼娶我?又拿什麼給我幸福?用你的笛聲?還是你的琴音?或者是你那把殺人無數的劍?别自欺欺人了!你什麼也給不了我,而我想要的東西卻很多很多。我想要安穩,想要寵愛,想要榮華富貴,想要權利地位,想要天上地下的人都敬我怕我……我想要這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和一切能使我快樂的東西!
那我們的愛情呢?你将它置于何地?他問。
愛情?愛情是個什麼東西?能吃能喝能讓我快活逍遙萬事無憂麼?不能。所以,愛情與富貴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不死心,又問,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是奔着我的身份去的?
是!我愛的是你的身份,以及你的身份能帶給我的諸多好處。至于你本人,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畢竟,好看的皮囊千千萬,實在不值得我費心,更沒有什麼好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