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桃花落下,笛聲止,清風起;往事休,萬物依舊。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後,梅染才說:“你對我用幻術?”
莫待不悅:“我是會幻術,但既然我說了是吹笛子就不會耍詐。先生怎可懷疑我?”他看了梅染片刻,笑了,“先生是在變着法誇我?”
梅染的視線落在紛飛的桃花上:“你想要什麼?”
莫待樂了:“我想去看武林大會。先生就以此為賞,如何?”
“偏不。”梅染挑了挑眉,“沒有我你出不去。别琢磨了。”
“你把鎖魂簪還我,我就能出去。”莫待撥弄着隻用一根絲帶挽起來的頭發道,“我成天披頭散發的,先生看着不厭煩?”
“看慣了衣着鮮亮的人,偶爾看看乞丐裝,就當是換胃口了。”梅染淡淡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他的臉頰,“沒人跟你說過,你披頭散發的樣子倒更好看麼?”
莫待差點又掉下樹去:“等等!先生是準備用這句謊話般的誇獎沖抵對我的獎賞?你說話不算話,耍賴!”他有些急了,說話便失了分寸。
梅染睨了他一眼:“敢說我耍賴?不想活了?”
“你就是耍賴!”莫待哼道,“還不讓人說。”
“行,我耍賴。九月初九,我随你去鳳梧城。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莫待叫苦不疊。不要啊上神大人!你若跟着去了,我要怎麼做事?他不能明言,還得裝作很感動的樣子道:“那太好了!如此,有勞先生。”
梅染忽然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在九月九之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草堂,按照我的話好好将養。敢有半點糊弄,我不确定我會不會反悔。”他那張好看得驚世駭俗的臉帶着三分淺笑,三分捉狹,還有四分溫柔,散發着無人能敵的誘惑。
莫待暗歎,淩寒笑起來像妖孽,引人想入非非。怎麼這位先生也這副德行?不對,他是妖孽的祖宗,是老妖孽!
梅染暗道:就這麼喜歡在心裡罵人?
想來沒人會相信,為了保住莫待的命,梅染不但以他的生命水入藥,還損耗了數百年的靈力,更是每日以靈珠滋養莫待的身體。現在,在莫待的所思所想中,無論何事,但凡與梅染有關,梅染都會一清二楚。與之相反的,是莫待并不知道梅染輸送的靈力隻有很少的一部分被用來療傷了,剩下的那部分流離在他體内,不僅能将葡萄幹變成大紅棗,助他禦劍已是綽綽有餘。
剛開始,梅染以為莫待沒有靈力是因為被孟星魂重傷,從而導緻靈力潰散。而初見時就已經在莫待體内的神秘封印依然在,釋放着怪異的力量,瘋狂吞噬一切外來的靈力,不然他不會損耗那麼大。他沒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也沒問莫待。當然,他也絕不可能告訴旁人他是如何救了莫待,更不可能将自己與莫待心意相通一事宣之于口。這是他的秘密,他一個人的秘密,一個永遠的秘密。因為他很清楚,倘若莫待知道了此事,恐怕會一巴掌将自己拍傻,從此不思不想。
莫待将長笛插回腰間,展開雙臂朝着樹下撲去。梅染怕他落地不穩,再度受傷,跟着飛身而下。眼見兩人的身體隻隔尺距,莫待取出藏于袖中的花枝,在梅染肩上一點,借力落地,随後拾起一朵桃花,插上梅染的衣襟,淺笑盈盈:“先生何故驚慌?”
梅染看着那花,手緊了一緊:“你是故意的?你存心捉弄我?”
“誰叫你不信我,居然懷疑我用幻術。”莫待笑得燦爛,甩着花枝朝草堂走去。“小懲大誡。咱倆扯平了。”他揉着肚子,犯了嘀咕:吹笛子還挺費力氣的,怎麼就餓了?
“還不算晚,吃點東西再去睡吧,你今天消耗得有點多了。”梅染将早就備好的食物端出來擺好,“今夜風輕雲淡,月色清明,許你邊吃邊賞景。”
莫待十分歡喜,靠樹坐下,邊吃邊數落花。梅染就近坐了,賞雲賞月賞人。沒多久,一陣倦意襲來,他感到不可思議。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了?有多少年沒睡過覺了?不是他不想睡,而是無法入睡。最開始是困于往事,難以成眠,後來就變成了習慣。再後來,他似乎真的不困也不需要睡覺了,每日隻需小憩片刻便足夠。他合上眼,想着稍微養養神就好,結果卻一睡不醒。
莫待正專心啃雞腿,忽然肩膀上多了顆腦袋,吓得手一抖,雞腿掉在了地上。他穩穩心神,抓了把花瓣擦幹淨手,端端正正地坐着,生怕驚醒了梅染。要不要叫醒這位大神呢?叫醒了他會不好意思,還是會說我占了他的便宜?莫待的思想鬥争還不如他吃一口米飯的時間長。鬥争一結束,他輕悄悄一點點調整好位置,将梅染的身體放平,坦然地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誇了自己是助人為樂的好孩子後便靜靜地看落花。
聽梅染說,世間的愛情與姻緣都在這偌大的桃林裡。一朵花開,是一段感情的開始;一朵花落,就是一段感情的結束。花開花落,不受氣候的影響,不受季節的限制。不相幹的人隻能旁觀,任它開,任它敗,半分力也使不上。而他這人人敬仰的月老做的最多是事,是根據那些花的顔色和氣味來判斷這對男女感情的深淺:愛得越深越真,花就越美越香,否則花便平淡無味,甚至殘缺不全。
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剛開的花轉瞬就凋謝;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花在開與敗之間苦苦掙紮,遲遲不肯落地;他曾無數次看見,開得最美最豔的花沒來由地突然枯萎;他曾無數次看見,一朵開了很久的花被另一朵剛露頭的花蕾擠落……他不知道人類的情感何以如此複雜,竟可以讓一朵花有那麼多綻放與凋零的方式。多到他看見花開就會嫌枝頭太擠,看見花落又會嫌落花太厚。從心疼到惋惜,從淩亂到無所适從,又從麻木到厭倦,再到現在的無動于衷,他被自己的情緒折磨了數萬年。他太想離開這個地方了!
莫待注視着梅染的臉龐,替他拂去一身落花,眼神變得迷離憂傷:都說見過太多悲歡離合又不善言辭的人,心事都藏在心底。時間一長,就忘了該如何敞開心扉,與人訴說内心的悲傷與衷腸。你,是不是也是這樣?
梅染做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夢,美到他不願意醒來。在夢中,他聽見有人在耳畔低語:願你這一生情有所寄,心有所依,再無傷悲,永無别離……他熟悉那聲音,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醉倒在那溫柔的慈悲裡,以一聲歎息為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