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搓着他的面皮,思忖半晌,又問:“方清歌如何處置雪千色?”
顔槐玉猶豫了又猶豫,糾結了再糾結,實在抵不過了才期期艾艾地道:“還……還能怎樣呢?誰不知道三公主是帝後的心頭寶,自然是……自然是雷聲大雨點小,聽個響動就過去了。”從始至終,他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沒有表現得激動生氣,也沒有評論雪千色和方清歌的行為,更沒有提這件事造成的嚴重後果,他全部的情緒都化作了眼窩裡的淚水——焦心蕭堯身體和心情的淚水。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太了解蕭堯了!他五歲進宮,七歲就陪在蕭堯身邊。從襁褓中的嬰兒到爬樹抓鳥的兒童,從不起眼的皇子到風頭無兩的太子再到登基為王,蕭堯每走一步都有他的陪伴。他把自己當作物件交到蕭堯手裡,刀山火海,樂在其中。他心思細膩,頭腦活泛,記憶力超群,但凡蕭堯吩咐過的事他都門清,就像拿刀刻在他腦子裡那般牢固。蕭堯曾說,有老顔在身邊,朕可以不帶腦子出門。在蕭堯看來,他貪财好利,刻薄狠毒,虛僞奸猾……缺點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可,有一點、隻有那麼一點,就足以讓蕭堯另眼相待:他的忠心。宮中的大事小情,凡經他的手,他都會站在蕭堯的立場考慮;他做的每一個決定,一定是以蕭堯的利益為先,再兼顧其它。對他而言,天大地大,大不過蕭堯。隻有蕭堯,也唯有蕭堯,才是他的主子。他為蕭堯幹過數不清的肮髒缺德事,替蕭堯擋過無數的風刀霜劍,卻從不邀功,更不居功自傲。他懂得蕭堯的心思,深谙以退為進,以無私來營私方是長久之計。時至今日,他就像蕭堯不離手的抓杖,哪兒癢撓哪兒,還能撓得特别舒坦,特别合心意。蕭堯反複無常的性格旁人很難看清,他卻清楚得像他長了幾根手指頭,每根手指的指紋是扁還是圓。他清楚蕭堯的每一道皺紋因何而生,他清楚蕭堯的每一次嬉笑怒罵是真是假,他清楚蕭堯的每一根脈絡是如何伸展,他清楚什麼時候該說真話什麼時候該谄媚奉承,他更清楚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地達成目的。他與蕭堯的相處是一場博弈——蕭堯掌握着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他掌握着撩撥蕭堯情緒的技巧法門。他沒辦法改變蕭堯的性情,但他的言行能影響蕭堯的判斷與決定。
事實再次證明,他是對的,他完美地引爆了蕭堯的怒氣。先帝最喜歡的那張碧玉茶幾成了第一個犧牲品——被蕭堯攔腰砍斷,繼而四分五裂。
夜空暗黑,萬物噤聲。
蕭堯端着酒杯立于階前,腳踏方清歌的畫像,一劍一劍将其劃成條狀。他恨仙界背棄盟約在先,壞自己的好事在後,咬牙切齒叫道:“朕尊你敬你,并非隻為穩固江山,還為你掌管仙界,鬥倒了令狐雲骁和帝柔,行事不讓須眉。既然你欺朕辱朕棄朕而去,那就别怪朕不念舊情!”
顔槐玉吓得癱軟在地,一個勁地磕頭,怪自己沒再多長幾個心眼替聖上解憂,辱沒了聖上的威嚴:“聖上,您有氣就撒出來,别憋在心裡壞了身子!老奴心疼啊!”
“沒用的老東西!就知道跟朕耍嘴皮子!”蕭堯唾了他一口又狠踹了他屁股兩腳,罵他老不中用,罵他丢了面子,罵着罵着就笑了:“其實雪千色也沒有說錯,霧遊國的人确實不敬神仙,你也确實是個閹人。隻是,朕的事不是爛事,朕的人不準她欺負!總有一天,朕要讓她知道朕的厲害!”
顔槐玉痛哭流涕:“聖上笑了,聖上笑了!老奴終于可以放心了!回來的路上,老奴一直在琢磨該怎麼回話才不惹聖上生氣。可遮來掩去的,結果還是沒能逃過聖上的法眼。想想也是,聖上耳聰心慧,自有辦法化解煩惱,哪用得着老奴煎熬?”
蕭堯長歎:“老顔,朕的老顔啊……你陪伴朕多年,深知朕的苦楚和難處。隻有你,也唯有你,是真心為朕憂心。如今内憂外患,朕處境艱難,你要打起精神替朕盯緊宮裡宮外的動靜,别讓心懷叵測之人鑽了空子。”
顔槐玉千恩萬謝,發誓願為蕭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兩人說了半宿體己話才安置,蕭堯驚奇地發現,自己竟一夜無噩夢。這大概是他登基以來睡得最為安穩的一夜。
仿佛為了不讓雪化得太快,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天都陰冷得可怕,黑沉沉的不見一絲陽光。人們提心吊膽,日日祈禱,生怕再來一場暴雪,那就真的一點活路也沒有了。眼見着繁花已鋪滿枝頭,天氣也沒暖和多少。所幸,終究也沒再下雪。
于是,那一年的春花開得瑟瑟的,帶幾分冷冽的顔色,失了春日花朵應有的嬌嫩明媚。而那一年的梨花卻因為霜雪的洗禮,格外的潔白香甜。于是,時隔多年,酒坊裡又飄出了梨花醉的香氣。
待春花落盡,天将熱未熱時,蕭堯突然頒布了一道聖旨,大赦天下,按兵束甲,休養民生。此舉一來是為慘遭惡徒殺害的四皇子和八皇子安魂超度,二來是皇家星象師的卦象顯示,将有神龍下凡,造福蒼生。為迎神龍,為了萬民福祉,聖上仁心仁德,慈悲為懷,願以寬仁教化民衆。又因翩妃娘娘有孕,她慈母心腸,見不得誰家生離死别,便求得恩旨,賜犯人改過自新,清贖罪孽,重新做人的機會。
對于這道聖旨,沒人氣憤惋惜,也沒多少人歡天喜地,感激涕零。人們議論的最多的是神龍的真假,猜測它在何時何地出現,将會帶來什麼樣的好與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