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跟先生約定好,我的孩子将來也要拜在姻緣殿門下,做先生的關門弟子。徒兒與師父同住,有何不可?說起來還得感謝當年你的不嫁之恩,讓我有機會認識先生,也讓我的孩子有了出入草堂的福氣。”
李霜绡恨恨地道:“既是拜我所賜,我現在就要把它收回來!我李霜绡看中的東西,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晚了。”莫待欣賞着李霜绡破裂的表情,笑容真誠,話說得更真誠,“李夫人,剛才那些話是你揪着我問我才說的。我是粗人,要是哪句話不合你的心意,你千萬别生氣,也别說狠話,注意保持你美豔無雙、寬宏大量的美人形象。”他背着手走到梅染面前,将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慢吞吞地道,“我竟不知,承認自己所愛非人,是那麼困難的事。”
梅染苦笑:“是我眼瞎心盲,自作自受。實在羞愧!”
“先生此言差矣。原就是負心薄幸之人不配得到摯愛之心,為何先生要覺得羞愧?若終其一生,我們從未有過奮不顧身的時候,這日子得有多枯燥乏味!這人呐,在感情上一定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氣。愛就愛,散就散,不論結局好壞,隻要問心無愧,就沒必要無地自容,悔不當初。歲月漫長,我們總會遇見一個人,他讓我們愛得失去理智,也讓我們在蓦然回首時感歎:當時年少,情到深處,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如此,此情可追,此心可憶,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又何來眼瞎心盲,自作自受一說?”莫待的眼水盈盈亮晶晶的,熱忱而溫暖,坦率得溫柔,沒有同情,沒有不屑,更沒有絲毫的故作姿态,有的隻是理解和鼓勵,體諒與關心。“先生,往事已矣,不宜沉溺;隻問初心,無問西東。先生可準備好了繼續前行?”
梅染眼眶發燙,攥緊的雙拳終于在這一刻慢慢松開:“嗯!”
李霜绡氣得粉面煞白,緩了緩情緒又傲然道:“莫公子誤會了。本夫人沒想過要和誰舊情複燃,不過是突然想起從前,有些感慨罷了。梅先生,既然今日你我有緣再見,不如合奏一曲,就當是向過去告别?當年你的琴我的舞,深得我心!今生能再聽一次梅先生的琴,我死而無憾!莫公子,可會彈琴?”
“我擅長笛。琴嘛……略懂。”
“那你很有必要聽一聽梅先生的琴。”
“先生還會彈琴?是我孤陋寡聞了。”
“你住在草堂,居然沒聽過他彈琴?”
“從未。”
李霜绡掩嘴偷笑:“他曾經說過,一生隻為我一人撫琴。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遵守着當初的承諾,可見他心裡是有我的。”
“沒耳福聽先生的琴音,實乃人生一大憾事。”莫待想了想問,“隻為一人撫琴,是很特别的事麼?我看謝輕塵沒那麼多講究。上次在天慕山,路遇一老叟,說他窮了一輩子,從未聽過别人彈琴。謝輕塵當場就為他彈了一曲,可好聽了!”
“你懂什麼!琴難撫,知音更難覓。隻有知心人才懂琴中意,也隻有知心人才配聽琴。”
莫待眨巴着一雙迷茫又無辜的眼,不解地問:“這我就不懂了。李夫人從來就不是先生的知音,為何還要他拂琴?”
李霜绡忍下一口氣,柔媚地道:“因為這世上隻有他的琴曲,才配得上本夫人的舞!”
“不管多配,也得我家先生樂意才行。強人所難的事我勸李夫人還是少做為妙,要是被人拒絕了就太難堪了。”不等李霜绡說話,莫待已朝梅染伸出手去。“借先生的琴一用。”
梅染遲疑片刻,化出一架古琴。莫待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李霜绡笑了:“此琴名碧落,是上古靈器也是六界中最好的琴。琴技不達到謝輕塵的級别,隻撥得出聲音成不了曲調。我也不能。”
“嚯,好東西啊!難怪先生藏得這麼嚴實,是怕我偷了去賣錢?”莫待用挑剔的眼神打量李霜绡一番,皺眉道,“李夫人這身七彩碧絲仙霞裙不适合跳舞,就站着聽好了。如果李夫人願意起舞,我也不反對。”
“你認識七彩碧絲仙霞裙?”李霜绡頗為驚訝,“這可是稀世珍寶!”
“認得出仙霞裙很了不起?穿得起稀世珍寶很了不起?殊不知,李夫人眼中的稀世珍寶換個人看,也許就隻是一塊遮羞布而已,不值得誇耀,甚至不值得一提。”
平鋪直叙的口氣愣是讓李霜绡聽出了濃濃的譏诮。她想撲上去撕爛莫待那張永遠淡定的臉,可梅染在,她不想自毀形象,隻得反唇相譏出一出胸中悶氣:“莫公子這算什麼?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麼?”
“本公子不喜歡吃葡萄,它是酸是甜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夫人心裡一定是酸的,因為你總眼饞别人的東西。麻煩你别再說話了,我琴技差,沒本事一邊聊天一邊彈琴。”莫待盯着碧落,好半天才動手,結果卻隻拂出了一串尖厲刺耳的琴音。
李霜绡同情地看着梅染:“難怪!琴無知音,是不必彈。”
梅染的目光在莫待微屈的手指上遊走,歎道:“碧落有幸!”
餘音未絕,又一陣急促得仿若驟雨的聲音。李霜绡耐着性子聽了片刻才回過味來:莫待彈的不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情曲,而是沙場浴血,鐵馬金戈的安魂曲。她愛琴,她愛一切好琴曲。她逼自己暫時放下對莫待的厭惡,隻一心一意聽琴,悟情。在莫待的琴聲中,她聽出了溫暖,也聽出了凄涼;聽出了絕望,也聽出了期盼;聽出了孤獨,也聽出了牽絆;聽出了流離,也聽出了安甯;聽出了堅守,也聽出了斷腸……恍惚中,她看見一個從滿山遍野的屍堆中爬起來,拖着殘破不全的身軀,穿過遮天蔽日的硝煙,将旗幟插上對方領土的年輕戰士。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面朝故鄉,親吻大地,嘴角挂着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在逐漸消失的光亮中合上了眼……風起,硝煙散盡,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在芳草萋萋的草原上。在那片曾經血流成河,如今卻繁花盛開的山坡上,蝶舞蜂飛,莺歌燕舞,剛學會走路的小動物躺在母親的肚皮上曬太陽。清風拂過,隻聞花香……
莫待的手離了琴弦,笑道:“曲簡意寡,難登大雅之堂。先生莫笑。”
梅染收了碧落,既沒有誇贊之詞,也沒有失望之意,神情很是尋常。
李霜绡沉默半晌後道:“想不到莫公子竟能将混沌亂世的末日之景演繹成繁華盛世的和平美好。琴技之高超,不輸謝輕塵!妾身真心佩服!”
“李夫人敢誇,我可不敢受。謝輕塵的琴技我見識過,稱其為天下無雙也不為過。我這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哪敢跟他比。”莫待的臉看不出喜怒,但梅染知道,他很生氣,“我有一個疑問想問李夫人,還請不吝賜教。話說李夫人與我既不是知音也不是朋友,為何卻能聽懂我琴中之意?可見,能聽懂琴音的不一定就是知己,也有可能是你視為洪水猛獸的對手。好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我可以走了麼?”
“你可以走,梅染不行!他若敢跨出這道門檻,我就将他的事抖摟出去!”
“那挺好,我得好生感謝你。你想啊,經你這麼一鬧,别人才知道看起來冷面冷心不近人情的月老原來竟是癡情人,他們該多喜歡先生!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莫待扔給李霜绡一大顆金珠,“秋天幹燥,李夫人說得累了,我請你喝茶。”
李霜绡不屑地将金珠擲于一旁:“癡情是癡情,可到底是害了人命,終歸是樁罪孽。那女人也夠蠢的,居然舍了仙身一心求死。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蠢的女人!活着多好啊!活着才能見到想見的人,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