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章的眼鏡上挂了層薄薄的茶霧,他正專心緻志地侍弄着茶葉,細細觀察着葉片在時間與溫度下的舒展程度。從頭到尾都沒得過一眼青睐的老舊牛皮文件紙袋被擺在茶幾一角,微微泛黃的紙張像個死去已久的幹癟靈魂,從中探出一指長的腦袋來。
特供級别的茶葉過了三遍水,正是香氣富裕、茶湯金亮的時候。茶室的大門被人從外用力推開,砰地發出一聲響來。
蘇明章的手沒有抖,待到公道杯裡的茶水被均分在了三個紫砂杯裡後,方才擡起頭看着步履匆匆向自己走來的二弟,稍帶不滿的說道:“明武,戒躁。”
“大哥!沈星川她……。”蘇明武的匆匆話音在他看到半包圍單人沙發上出現的那張臉時生生止住。
“親家公,怎麼這麼着急啊!”沈慎的臉上挂着不由心發的笑意,他像個看客俯身用手指捏着茶杯輕輕送到鼻前,品味着甯靜而悠遠的香味。
蘇明武冷哼一聲,快步走向另一側的沙發落座。正想端起茶水潤潤嗓子裡的火氣,卻在餘光掃過桌上的紙皮袋裸露在外的文字時愣了神。
他一把将紙袋裡的文件盡數抽了出來,一行一行快速掃過,待到兩張薄薄的紙盡數覽盡,他的臉也被墨色浸透。
“大哥,你……你一早就知道。”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明章那張泰然自若的臉,連帶着問句都有了飄忽的尾音。
當年沈老太爺去世,軍政商各界的挽聯尚未收攏清點,沈家便被多方聯手迅速打壓。極為識時務的蘇明章直接選擇了因病半退,挂了個某院的閑職後,便将家族的前程目光放在了下一代身上。
走到這個位置,何時進退便不是他們可以選擇的。即使做了極大的讓步,某些人也不願意這塊極佳的墊腳石輕易消失。
他沒有資格去怪罪自家兄長,畢竟當年蘇明章為了家族獻祭長女時,作為既得利益者的他選擇了陳默。
與年紀相仿的沈星譚聯姻,是輪到蘇絲弦頭上不容拒絕的任務。
他原以為女兒另辟了條蹊徑,高低順了一半的心思,怎麼都好過下輩子都對着張作嘔的臉好。哪知道,這一切居然還是自家大哥瞞着自己與沈家早早便謀劃好的算計。
“一個軟肋與把柄都握在我們手裡的棋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聽着蘇明章宛若訴家常般輕飄飄的話,他将手裡的紙捏成一團,猛地往桌上一拍,厲聲說道:“大哥!十二年啊!你讓她怎麼接受。”
蘇明章輕嗅着茶香,淡淡開口:“她們不是在鬧離婚嗎?現在這個時機正好。”
“本就是養肥了等着上桌的魚,蘇總又何必動怒呢。”沈慎将一份合作協議推到蘇明武的面前,頗有深意的笑道:“她用十二年給我們做了塊這麼大的良性資産出來,蘇總不感興趣嗎?”
導演顧不過來劇組的一堆事,王大花在沈星川從icu裡轉到普通病房的時候,便被蘇絲弦“趕”回村子裡幫忙做收尾工作。
泡面蓋子打了兩個卷翹在半空,各類添加劑凝練出的精華附着在水汽中,直勾勾往蘇絲弦鼻子裡沖。
她将位置讓給了那些或是面如死灰,或是惴惴不安的家屬們,端着碗泡面蹲在無人的角落裡,讓穿堂的冷風快速将裹在面條上的滾燙溫度帶走。
幾日不見的太陽耍着大牌不肯露面,風裡隻有陰霾死寂的味道。
她仰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面無表情地咀嚼着,開始用想象誘導自己将嘴裡的玩意兒咽下去。
一餐五位數起步的米其林與私房菜竟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一絲的味道痕迹。思來想去,高居榜首的居然是那晚沈星川為了緻歉而煮的雞蛋挂面。簡單調味的面條與湯頭,脆爽甘甜的青菜,咬上一口便滋滋冒油的半流心煎蛋。
緊繃的神經被胃部調去進行消化工作,強壓下去的困意便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她翕動了一下凍到發麻的鼻尖,埋頭快速解決起面條來。想着待會兒還是得去用冷水洗把臉,免得錯過沈星川的突發狀态。
兩側下垂的發絲被冷水粘黏在肌膚之上,蘇絲弦隻拿紙巾随意擦拭了一下,便不再關注。
距離醫生說的預計醒來時間還餘下半小時左右,她的心裡不斷地預演着沈星川醒來後的事情。
她要按鈴讓醫生來檢查,仔細詢問後續的注意事項。記錄好需要檢查的時間,還有飯菜方面的忌口和食補方面的要求。而現在,她需要在保溫杯裡續上溫水。
腦子裡不斷排着行程表,極有行動力的她拿起空空如也的保溫杯,轉身向着門外走去。
“咳咳。”
猝不及防傳到耳邊的聲音,讓蘇絲弦在一瞬間停住了步伐。
“絲弦……。”那道有氣無力的聲音很輕,卻讓她不自覺松了手。
保溫杯哐啷一聲滾落在地上,她轉身凝視着那雙許久不曾見過的眼,一步步走到床邊蹲下。
沾了冷水的手指微涼,她不敢去觸碰那人好不容易生出一絲溫度的肌膚。于是,她克制着觸摸的沖動硬生生将手停在了半空,最後無力的搭在了蒼白的床單上。
而沈星川的手指卻從壓好的被窩裡探了出來,顫巍巍向着她停在床單上的指節肌理而來。
似乎是下意識地,她的眼中生出了一絲慌亂。忙不疊地伸出雙手,用手心将它包裹住。就像是救護車上的時候,她不知如何将全身溫度供給過去,隻能如現在一般一刻不停地握着那隻在自己眼前垂下的手。
“需要我幫你們按鈴,叫護士和醫生來圍觀二位驚天動地的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