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分鐘後,霍骁将車停在一條花木扶疏的小徑,小徑的盡頭是一幢川西風格的四合院。門楣上挂着“李宅”的門匾,兩扇古樸的雕花木門緊閉,讓人看不清門内的情形。
霍骁:“到了。”
蘇離下了車,好奇地打量四周:“這裡是什麼私房菜館嗎?”
霍骁按響門鈴:“不是,這是我爺爺奶奶家。我奶奶姓李,這是她當年的陪嫁,所以一直挂着李宅。”
蘇離:“!”他頓時緊張起來,“你你你……你怎麼不先和我說一聲,我這樣兩手空空地上門,見你家長輩,多不好意思。”
“你緊張什麼?我爺爺奶奶又不在,他們現在長住玄武京。”霍骁忍不住笑。
蘇離:“……”
門鈴響了兩聲,很快便有人來開門,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頭發略有些花白,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式褂衫,看着挺精神。一見霍骁,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少爺;您回來了。”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蘇離,笑道,“這位就是蘇先生吧,貴客上門,有失遠迎。”
霍骁替他介紹:“蘇離,這位是黃伯,是照顧我長大的管家。”
蘇離客氣地打了個招呼:“黃伯,您好。”
“蘇先生,您客氣了,快請進。”
黃伯在前面領路,又向霍骁道:“少爺,按照您的吩咐,火鍋擺在花廳。”
霍骁:“好。”
蘇離跟着霍骁進了李宅,往花廳走。一路花木扶疏,疏落有緻。月洞門旁栽了幾株翠竹,通體碧綠如翡,配着粉牆黛瓦,越發顯得清幽。
穿過月洞門,又走了幾步,牆角栽種的三角梅躍便入眼簾。那三角梅顯然很有些年頭,樹身虬結,枝葉繁茂,橙紅色的花朵簇擁着爬上牆檐,如瀑布一般鋪滿了一整面牆,灼灼其華,美不勝收。
蘇離驚歎:“好漂亮的三角梅!”
霍骁笑道:“是我爺爺種的,他很擅長園藝。如果他不在,就是黃伯打理。”
“你爺爺可真厲害,種的這樣好。他很喜歡三角梅麼?”
“其實他喜歡竹子和松柏,是我奶奶喜歡那些顔色豔麗的花,所以家裡種了許多。”
三角梅在枝頭怒放,燦爛耀眼,顔色灼灼,一如此時天上的晚霞。
夕陽燃盡最後的餘火,将雲燒了起來,整個天空都被燒成赤紅橙黃的顔色。九天之上,烈焰熔金,綿延千裡,浩瀚無垠。
這一場天上的大火,給金烏城帶來最後一點天地間的光亮。随後金烏西墜,月兔東升,人間點亮萬家燈火。
明亮的小花廳裡,擺着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個銅制的火爐。那是個太極狀的鴛鴦鍋,一半紅湯油亮,上頭鋪着厚厚一層辣椒和花椒;一半白湯濃醇,是加了雞油的豬骨高湯,裡頭飄着紅棗、人參和枸杞。
霍骁揭開鍋蓋,旋開爐下的開關,放下一大塊金黃的牛油,又替蘇離調了香油碟。不過片刻,熱湯咕咚咕咚開始沸騰,濃烈的香氣飄了出來。
見湯煮開了,兩人用公筷下了一些菜。
一旁的小餐車上,整整齊齊擺放着許多菜盤,魚肉菜蔬一應俱全——牛肉切得極薄,每一片上都密布着潔白細膩的霜降紋,那是均勻分布在肉質中的脂肪,看這漂亮的紋路,便可想象它的脂香四溢、入口即化。
牛肉旁邊擺着一盤不長不短的小魚,滑溜溜的,嘴巴像是扁扁的吸盤,那是肉質細嫩的石爬子。還有一盤潔白如玉的鮮松茸,切成薄片鋪在黑色的石盤裡,散發着濃郁的香氣,這是秋季限定的美味,餘下的時節雖有凍品或幹貨,滋味卻是大不如前。
毛肚黃喉鵝腸切得極薄,鋪在碎冰塊上,幽幽冒着冷氣;另有紅豔豔的鮮鴨血、碧綠生青的青筍條、劃着十字花的鮮香菇、用簽子串着的郡肝,以及魔芋、粉條、藕片、冬瓜、豆皮、菠菜等等……各色菜品,一應俱全。
菜還沒有煮熟,蘇離直接夾了一片松茸,蘸醬油吃了,邊吃邊道:“你家居然是這種一半一半的鴛鴦鍋,我還以為金烏城的人都是吃九宮格呢。就算是鴛鴦鍋,也是那種一個大紅湯鍋,中間圈一小塊白湯的那種。網上不是有個段子說,鴛鴦鍋沒有靈魂麼。”
“我爺爺是青龍都人,吃不了辣。所以我家的鍋子,都是這樣一半一半的。”霍骁笑道,“鴛鴦鍋有沒有靈魂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應該是有愛的吧。”
蘇離不解:“這話怎麼說?”
“這話是我爺爺以前說的。他和我奶奶,一個生在東海之畔的青龍都,一個長在西南重鎮的金烏城,中間的距離何止千裡。按理說,在那個交通不發達的年代,本來應該是一輩子都遇不上的。可是,命運總是出人意料。
那時候抗戰爆發,青龍都淪陷,我爺爺護送着家裡的老幼婦孺一路西行,逃難到當時的陪都白虎城。我奶奶則出身金烏城的士紳人家,那時候正好在白虎城求學。”
相隔千裡的兩個人,若無意外,人生軌迹本不該有交集,卻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就這樣相遇了。
“其實,他們不僅家鄉隔得遠,性格也是南轅北轍。一個喜靜,一個愛動。一個隻愛清雅的松竹,一個喜歡鮮豔的花。就連吃飯的口味,也是一個愛甜,一個嗜辣,連吃都吃不到一塊去。按理說,這樣的兩個人,遇上了也很難對上眼。可他們在白虎城相遇,然後就是一輩子。”
霍骁回憶着爺爺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地話說給蘇離聽。
“我爺爺說,他和奶奶兩個人,就好像鴛鴦鍋的紅湯和白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味道,卻可以放在一個鍋裡,煮遍天南海北的菜,嘗盡人世間酸甜苦辣的滋味。”
一半紅湯鍋,一半白湯鍋,兩雙筷子兩個碗,就這麼一起吃了幾十年。對面的人從青春年少到白發蒼蒼,始終沒有變過。
“他們兩個人,性格喜好完全不同,卻又彼此包容,共度幾十年的時光,品嘗人生百味。”霍骁微笑,“我想,這大概就是愛情吧。”
愛情不一定要訴諸于口,它可以在親手為愛人種下的那一片繁花裡,也可以在鋪着厚厚辣椒和花椒的滾燙紅油裡,在咕咚咕咚翻滾冒泡的白湯裡,在牛油和辣椒的奇妙香氣裡,在熱氣騰騰的白霧裡,在親手調配的料碟裡,在燙熟後夾給愛人的那一筷牛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