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四下靜寂。
已過了宮中落鎖的時辰,重重朱牆隐沒在濃重的夜色之中,各宮已陸續熄了燈,路上偶有來往宮人,也無不斂眉收聲。
照常理,這個時辰,不會有人入宮了。
小太監年紀尚小,入宮時日也短,夜間總容易犯瞌睡,守在宮門前眼皮直耷拉,年紀長些的太監瞧見,粗糙的手指毫不憐惜地擰住他的胳膊,聽到小太監疼的吸了口涼氣,連連求饒才甩開。
常年的值夜讓老太監的眼睛渾濁帶着血絲,他乜斜着眼睛,不鹹不淡地敲打小太監:“宮中值夜最忌諱犯瞌睡誤事,你有幾個腦袋夠耽擱?實在困,就拿幾個蒼耳塞在鞋底裡,疼着就不困了。”
小太監垂着腦袋,胳膊上泛着酸脹的疼,卻隻敢諾諾地應聲。
恰逢此時,門外有人高聲通傳,是昭華公主要進宮見皇上。
小太監正想着好好表現,忙不疊地要走上前去開門,卻被老太監拿過手裡的鑰匙,一把撥到身後:“禮數還沒學周全的毛頭,還敢往前冒?”
老太監彎下身子,将臉隐沒在夜色之中,恭恭敬敬地為昭華公主開門行禮,小太監躲在老太監身後,跟着老太監彎腰,眼睛卻控制不住好奇往上偷瞄。
金絲細密,在皎潔月色下像是灑滿了碎金的流水蜿蜒,明珠溫潤,散發着瑩瑩光輝,卻隻是鑲嵌在轎角作為無關緊要的陪襯,華貴的轎辇無聲而平穩地走過小太監眼前,他的眼珠也不由自主随着移動,直到轎辇行至遠處,濃郁而昂貴的香氣絲絲縷縷地留在空氣之中,讓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去把門關上。”老太監冷不丁地在頭頂出聲,把鑰匙丢給他。
小太監捏着鑰匙,費勁地将門關上,踮着腳将門鎖好,到底忍耐不住好奇,湊到老太監身邊問道:“幹爹,昭華公主為何可以不下轎辇入宮?”
他這兩日正背規矩,清清楚楚地記得,公主是沒有資格乘轎辇走宮道的。
老太監慢吞吞地答道:“不知是哪一年,天氣暑熱,昭華公主不願在烈日下步行,皇上特許她可以在宮道内乘辇。不僅如此,昭華公主去年開的公主府,形制裝潢也遠超一般公主的規格。”
皇上子嗣單薄,膝下僅有這麼一個公主,嬌慣些也是常事。
隻可惜這位公主的脾性實在是有些......被慣壞了。
宮中行走多年,老太監已知道言多必失,他隻回答了小太監的問題,其他并不多言,隻隐晦說道:“金枝玉葉,總比旁人尊貴,你小心着些。”
小太監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他入宮以前,已在坊間聽過昭華公主的赫赫“威名”了。
傳聞中,昭華公主好男色,年十七尚未定下驸馬,搬入公主府一年,竟已養了兩個面首。
更緊要的是,她擅刑訊,性狠毒,曾掌管朝廷大案,一夜将四名官員抄家,其妻兒仆役盡數流放,人數達一百四十五人,太子加以勸阻,公主卻并不聽從,執意如此。
哪裡有未出閣的女子,有她這般殺伐果決的手段?足可見其蛇蠍心腸。
小太監縮了縮脖子,忽然覺得昭華公主轎辇上的香氣也并不是那麼好聞了。
不遠處,養心殿仍然燈火通明。
宋懿登基二十年,勤勉為政,年輕時常與大臣徹夜長談,或是處理奏折直至夜深,近年來漸感年老體衰,愈發注重養生,才算是有所收斂。但國事繁忙,仍免不了深夜忙碌。
宋明昭步入内室,濃郁的龍涎香混着苦澀的中藥味道撲面而來,宋懿坐在書桌後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手裡的折子。
批閱完的奏折已堆的有一臂高,邊上的小太監滿臉愁色,端着茶杯守在邊上,看見她進來,越發不敢出聲,簡直要将頭埋進自己胸口。
看來父皇的心情不怎麼好,明明聽見她進來,卻不同她說話。
宋明昭大步入内,聲音清脆,如玉石叩擊,敲碎一室靜寂:“父皇,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她在明知故問。
宋明昭前些日子接手了個貪污的案子,連人帶賬本查了個底朝天,隻用了三日,第四天,宋明昭就帶了官兵親自上王家逮人。
王守一開始看見官兵來抓他時,并沒怎麼反抗,看見官兵拿着封條抄起家夥搬走時也不出聲,偏偏見到妻女被反絞着手臂,嗚嗚地哭着出來時紅了眼,目眦欲裂,不知怎麼掙脫了看管着他的官兵的束縛,朝着宋明昭沖了過去。
一堆官兵簇擁着宋明昭,她騰挪躲閃不及,棍子倒是沒挨着皮肉,卻被撞了下腰側的肉,現仍隐隐作着痛。
雖說沒出什麼事,但當時場面混亂,官員被抄家,竟還有膽量沖撞公主,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上好的談資。
恐怕宋明昭還沒踏出王守家的門,這條消息已經沸沸揚揚地傳到宋懿耳中了。
公主親自上門抄家,将人逼的魚死網破?
還是昭華公主欺人太甚,連人家柔弱的妻女都不放過?
宋明昭不知道宋懿聽到的是個什麼版本,反正她一向名聲不好,想來宋懿聽到的不會是什麼好話。
不然也不會是眼下這個表情。
宋懿終于舍得從案牍中擡頭,露出一雙沉冷的,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受傷了沒有?”
宋明昭老老實實地答道:“不曾,隻是稍微磕碰了,已派醫師瞧過,父皇不必擔心。”
宋懿面無表情地盯着她,他這些年來逐漸注意自己的身體,保養得宜,眉宇間常年皺起的溝壑卻無法掩藏,頂尖的權力滋養了數十載的威勢令人不可忽視,即使不說話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壓迫感。
“行事冒進,不聽勸阻,我不是第一次說你。一個公主,抄家這種事,哪裡需要你親自去?”
宋明昭嘴角向下耷拉着,仿佛心有戚戚:“女兒親力親為,還要遭父皇訓斥,實在傷心。”
宋懿見她裝模作樣,哼笑:“傷心又如何?”
宋明昭擡擡頭,露出一雙與他肖似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傷心得我都吃不下飯,恐怕又要清減了,往日的衣服到時恐怕都不合身,得做新衣裳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