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太相信凡李誼說出的話,必然已經深思熟慮,對如此颠覆性的想法,相比震驚,李诤更多的是湧上的興趣。
“這說法倒是新鮮。不論如何,須彌自襄王府起勢,李谌因須彌入主東宮。他二人很少同時出現,但怕是沒人會把他們分開。
就說這兩天的事,須彌扯住朱氏後為了拉下李讓,可是生抗下一箭。
左衛也不是全然密不透風的鐵通,我打探的消息和他們對外放出的消息一緻,須彌确實被那一箭貫穿,離心口就差三指,救了兩個時辰,閻王殿的老熟客了。
這都不是一夥不一夥的問題,任誰看都是一片肝膽、忠心耿耿。”
“若須彌果真一心為太子殿下,那太子在此局中,便不會走到如今退不舍、進不得的死地。”
“到底隻是一個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銅郭,須彌終究是人,未嘗不會百密一疏?”
李誼微微搖了搖頭,目光很長,“須彌是閻王殿的熟客,可每次,她都還是會回來。
若在這樣一個細節上都會失手,這些年,她在暗礁險灘的不存之地上求生都難,又何以引潮、起風雲。”
“嗯……”李诤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又道:“你這麼一說,我倒突然有個想法……”
李誼的步子慢了,認真側耳傾聽着,卻遲遲沒等到下文,直到回頭才看見李诤不知何時鑽進了路邊的茶攤,正對他招手:“我的乖弟弟渴不渴,為兄請你吃茶。”
李誼偏頭無語,還是彎身走進茶攤,坐在李诤對面,提醒道:“你突然有個想法。”
李诤滿滿灌了一杯,才道:“你說須彌本是馬牢城的救星、隴朝的功臣,她若真要圖名圖利,大可守着功勞、愛惜羽翼,便可穩坐朝堂。
可她,非要行走于權力博弈中最見不得人的地方,算計、迫害、屠城、滅族、豢狗吃人,髒了自己本捧滿功勳的手。
不論是廟堂上、還是江湖遠,都隻道地獄惡首謂須彌,誰還記得那個匡扶正統的女英雄。
功勞一時,名聲一世,自斷前路,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李誼正端杯吃茶,此時倏爾擡眼看向李诤,輕描淡寫地發問:“若壞的不是一人的名聲,斷的不是一人的前路呢?”
李诤鎖眉沉思片刻,豁然開朗地笑出聲來。
“原來如此!她捧上的一切,都是鮮血淋漓。
誰接,那誰也就髒了手。
難怪啊,我們太子殿下為聖人分得憂越來越多,攢的功績也越來越漂亮。
可是這人心、聖心,怎麼就越來越遠了。而須彌……”李诤笑笑。
“深入東宮内核,名聲雖壞了,但那終究是虛的。
而左衛府乃至堪稱京畿守備軍的東宮的六大折沖府,大名鼎鼎的朝乘軍,可再實不過了。
啧啧啧,心深似海啊……”李诤說着故意抖了一抖,轉言問道:
“不過清侯,我在都城這麼些年也沒往這個方向想,怎麼你才回來就能看出這麼多?”
“之前也沒察覺,就是方才看到太子殿下眉宇間的舉棋不定,恍悟他身後若當真站着須彌,又怎會有為難的時候。”
“哇……”李诤啞然而笑,“聽說須彌見你第一面就給了你要命的一腳,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尊崇她。”
李誼輕輕吹吹茶碗上漂浮的碎茶末,抿嘴笑笑沒接茬。
“那如果不是效力太子的話,真正站在須彌背後的,又是誰呢?”李诤咽了口茶,神色分明已嚴肅了幾分。
李誼搖了搖頭。
“就從最近幾個月的事情來看,起碼是個不想隴朝傾覆的人,也不能容李讓擋路的人。
所以須彌才會死守馬牢、構陷李讓。”
李誼不知可否,李诤卻步步緊逼。
“是個皇子。”李诤擡眼,“若真是如此,那李讓僅是開端。這一代的更疊,隻怕腥風血雨百年不見。”
“清涯,未必。”李誼輕輕置了茶碗,終于開口。
“不是皇子?那還有誰既不想改朝,又在圖謀換代?”
“不,我的意思是須彌背後,未必有人。”
“?”李诤面露不解。
“與虎謀皮,終是以身飼虎。”李誼的指腹摸索着豁口的茶碗邊緣,茶湯表面細小的觳文,似他眼中落下的粼粼水光。
“胡猜而已。”李誼擡頭,眼中柔和的笑意多少有了些真實。
“孤身入陣、直取敵将、死守不退。
說來我對須彌将軍了解不深,隻是覺得在逼仄晦暗洞窟裡蜷縮的時日裡,聽到她的屢戰屢勝、守住隴朝最後一絲氣節的消息都能感受到振奮。這樣的人,或許會困于一時,卻絕不會受制于人。”
。。。
幽靜的小院中,堂屋的門敞着。
細雨如簾,将門内對弈者的身形模糊了幾分。
陰雨連綿、天光暗淡之中,原本就低檐的屋中,更顯幽暗。
好在這屋子寬展,隻一張地榻、一張厚重的書案、一台書架,尤顯得窗明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