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缭用折扇輕敲自己掌心,合着節奏在心裡喃喃這個名字。
語氣是無喜無悲,隻關乎探究和回憶的。
說起來,算上迎他入城和昨夜交手,趙缭見李誼的次數,一共不過三次。
而第一次,已經是十二年前。
那年李誼十歲,是皇後嫡子,母家是五姓七望之首的崔家,舅父是位極人臣的衛國公,老師是隴朝名儒荀煊先生。
這每一個身份,都像是添在溫水下的一把火,它們無聲無息地燒啊燒啊,不知什麼時候就将水燒得沸騰,将其中的人燃得忘乎所以。
然而李誼,他仿佛置身熱烈火焰中的一面青銅鏡。任它火光滔天,他猶自澄澈淨明。
就在那年的除夕夜宴上,皇上看着自己這個兒子,忍不住感慨道:“開國方三載,我隴朝還不是盛世,但見清侯,便如見盛世之明日。”
那時的宣平帝還沒學來皇帝該有的城府和緘默,這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同年趙岘的生辰,李誼代宣平帝來鄂國公府赴宴,宴後李誼應邀為鄂國公府提一面屏風。
鄂國公差人擡了一面紅木絹素立屏擺在正堂門口,所有賓客都離席圍到李誼周圍,都想一睹名動盛安的天才少年是何風采。
趙缭那年才五歲,卻淘氣得厲害,趁着鄂國夫人不注意,像小泥鳅一樣鑽來鑽去,一直鑽到人群最前面,搶據最佳觀賞位置。
隻可惜當時的趙缭年紀實在太小,她身旁的人都在讨論畫面布局之精妙、色彩把握之精準、意境情感之磅礴,趙缭卻什麼都聽不懂,畫她也看不懂。
甚至做畫那人的長相,做畫時流暢的動作,面對衆人圍觀的坦然,她都不記得。
趙缭就隻記得,李誼做畫時神情專注、雙目炯炯,轉向衆人時,又先抿出一抹笑靥。
是用來應付場面的,也是真實的、謙遜的、溫和的。
是将自己的一切光環都不動聲色收起來,隻把自己這個人本身推出來坦誠相待的。
就像身後的丹青般,不虛不實,不濃不淡,恰到好處。
而那日讓趙缭記得最清楚的,是李誼将畫大體做完後,放下筆又仔細端詳了一番,而後或許是覺得哪裡不妥當,又轉身取筆。
當時,李誼的眼睛還流連在畫中,自然地彎起小臂,随手揚了揚,衣袖被振得向下退了半寸,露出一截入嫩藕般的手腕,四指叩筆而起。
那一刻,四周人聲鼎沸、鬧鬧嚷嚷,白衣青衫的小少年專注地看着畫,趙缭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仰着小腦袋看着少年,嘴角多了兩枚小梨渦,眼睛亮晶晶的。
那時,小趙缭心裡什麼都沒想,就是小腳丫不自覺地往前挪了幾分。
連趙缭自己都沒想明白,她為什麼會對這麼微小而随意的一個動作記憶猶新。何況因為寬袖不便,抖抖袖子再提筆,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
之後,趙缭也留心觀察過,哥哥趙缃以及來府裡找他的公子哥們,也都會在拿筆之前抖抖袖子。
可他們的動作,要麼過于生硬刻意、要麼平平無奇,可以說毫無美感,再沒給過趙缭眼前一亮的感覺。
很久以後,趙缭第無數次回想起李誼擡袖子的那個畫面時,才終于明白,令她記憶猶新的,不是抖袖子,而是于謙卑内斂之人的細微處,不自覺流露出的少年意氣。
内斂的書卷氣與蓬勃的意氣交織,就像是一枝落雪嶙峋的梅枝之上,悄然綻放星點梅苞,不近人情的高潔之中,多了幾分生動。
九天阊阖開宮殿的磅礴,青牛白馬七香車的繁榮,獨得八鬥的才學,倉廪實的知節。
何為盛世,五歲的趙缭不懂,卻不自覺地刻在心頭。
那天李誼做完畫後,一群人圍着他探讨畫中意境,圓滾滾的小豆包趙缭扒拉開人群,擠到李誼的面前,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拉住了李誼的衣擺。
“寶宜也想要。”趙缭的小肉手指了指屏風。
趙岘見狀便要把趙缭抱起來,嗔怪道:“你這小家夥,不能對七皇子無禮!”
“……?”小趙缭耍賴似得躲開阿耶的懷抱,而後仍轉回李誼面前,一雙圓圓的眼睛盯着他一動不動,像是在思索如何能“有禮”,然後對着姐姐的樣子照貓畫虎,雙手疊在身側認認真真行了一禮,之後又指屏風:“寶宜也想要。”
連着趙岘的苦笑,周圍衆人也都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