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在沒遇到鹭靈之前,就已聽過他的名氣。兮遠是個輕易不誇同行的高傲之人,對鹭靈和寒谷二人卻是推崇之至。可是直到鹭靈親自傳授自己掌法的時候,她才真正見識到他的厲害。
這套掌法有個奇怪的名字,叫“木靈掌”。按說木頭是最沒有靈氣的東西了,在鹭靈的禅宗理論裡,卻非如此。他認為樹木是最接近于得道狀态的生物。根植于土中,上接天光,長壽無欲,順應自然不呱噪。
而這套掌法看似和木頭一樣質樸,卻正因為省去了所有的華而不實,變得非常實用。一掌擊出,沒有虎虎生風,沒有寒氣逼人。不聲不響、直取目标,所以讓人防不勝防。
更重要的一點,是掌法的持久性。樹木隻需土壤和雨露便可存活千年之久。這套掌法因為省去了不必要的花哨,把每一分内力都用在了點子上,特别适合持久戰。但是演練時忌諱開口說話,一出聲真氣就散了。
過了大約一個月,魅羽每天都在練習這套掌法。剛開始她覺得非常不适合自己,因為她本是個愛動、愛笑、愛說話的人。使出來的掌法不像木頭,用鹭靈的話說,是“投機取巧自作聰明的一塊泥巴”。
然而練到後來,魅羽由于終日不能說話,漸漸适應了用無聲的方式去體會和表達意境,反而給她掌握到了這套掌法的精髓。那段日子裡,認識她的人若是見了,肯定以為換了個人。終日安安靜靜,木木讷讷。實則在她内心的土壤裡,有些東西在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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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魅羽練完掌,又采了一束花送到鹭靈屋裡。記得他不喜歡紅色,就特意選了淡色的花。來到書房,卻見裡面有客人。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見鹭靈把客人領進書房,估計有要事相商,便轉身要走。
“青兒,”鹭靈叫住她,“你進來。”
魅羽進屋,将鮮花插好,來到鹭靈面前。見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娃娃臉道士,看着十分面熟。那人乍一見魅羽也是愣了一下,臉上還帶着點膽怯的神色,嘴張了張,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位是齊姥觀的縛元道長,”鹭靈介紹到。“這是我的門人青兒。”
魅羽一聽齊姥觀三字便想起來了,這個小道士她在宜梅莊見過,是那四個攔住卧空的道士之一。由于當時此人還沒和魅羽交手時乾筠就來了,替換了他,所以魅羽對他印象不深。
“接着說吧,”鹭靈沖縛元說道。
“是。剛剛說到我們齊姥觀在谟燼灘有個分觀……”
谟燼灘?魅羽不能再熟悉了。鬼道的土地比人間小,共有四個大洲。鶴虛山所在的壑丘,山地比較多,在東部。谟燼灘在西部,是個大平原,有着鬼道最大的沼澤和都市。這兩個地區,雖然也大部分是貧民,但權貴階層都在這裡定居。北部叫赤缟地,是一片大荒漠,有最兇惡的厲鬼在那裡流放。南邊的梅魍谷,則是一些未成形的半鬼半魂。
魅羽和師姐妹們如果不去人間的話,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坐落在谟燼灘的鬼道首府,遷伢。那裡無疑是整個鬼道最高尚、繁榮的都市,鬼道的普仞王宮殿就在谟燼灘最高的谟燼山上。
隻聽縛元接着說:“分觀平時很少和我們聯絡,除非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半月前他們來信,說在遷伢發現了一個女子,樣貌很像失蹤多年的虞蘭師太。”
“在遷伢的什麼地方?”鹭靈的神色沒變,音調卻有些顫抖。
“這個、呃……”縛元面露難色,“發現虞蘭師太的人,從一個裁縫鋪門口跟着她,一直走到那個、那個叫雅宣閣的地方。”
魅羽立刻明白小道士為啥這麼窘了。雅宣閣她雖沒聽說過,但猜也能猜到是什麼地方。不知從何年起的,遷伢城裡有人開始經營鬼妓。起先還是一些自願從事那個行業的鬼道女子,後來行業興盛了,但從業人員不夠,或者也可能是顧客要求越來越高,他們便開始到人間來捉良家女子。
鹭靈的手裡握着茶碗,思忖了一會兒。“都這麼多年了,怎麼确定那個人是虞蘭?”
“因為師太當年是在谟燼灘失蹤的,分觀裡一直留着她的畫像。奇怪的是,發現師太行蹤的人說,師太這些年基本上沒變樣。寒谷真人知道後,便讓我們分别通知你和蟄淵道長。他說讓您不要輕舉妄動,他會派乾筠師叔和幾個弟子去查探。蟄淵道長可能也會派人去。”提到乾筠,縛元還快速地瞅了魅羽一眼。
鹭靈把茶碗放回旁邊的桌上。“就你們那種查法,一群衣着光鮮的道士大搖大擺地到處走,能查出個什麼來?”
“這個……”縛元面色微紅。“這些籌劃都由長輩們定奪,晚輩沒有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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縛元走後,鹭靈将魅羽留了下來。自己在書架上翻出一個卷軸,遞給她。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收徒,是有原因的。”
魅羽打開一看,畫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道袍,容貌不算出衆,但帶着一股溫良賢淑的氣質。右腮上有顆小痣,笑起來有點像莺絡。
“我十八歲之前出家學佛。其後還俗,改投澄法觀。蟄淵是我師兄。畫裡的人是我師妹,叫虞蘭。”
原來是老相好啊,魅羽想,怪不得此山名叫等虞山。蟄淵是冰璇的叔爺爺,目前是四大觀裡資曆最深的道長。據說為人不拘言笑,待弟子十分嚴厲。沒料到鹭靈還曾經是他的師弟。
“入門後的第四年,師父交給我們幾個徒弟一個任務,要我們去一趟谟燼灘。說是妙坤觀有個女弟子失蹤了,懷疑是被綁去了那裡。我們去到之後,本來就快有些眉目了,一切線索卻突然中止,虞蘭也失蹤了。師父随後兩次集合了齊姥觀和四大觀的人一同前來尋找,都是石沉大海。”
鹭靈轉過身去,背對着她,高僧大德的背影裡盡是孤寂。“那之後我就離開了澄法觀。并且發誓,這輩子若是找不到她,就孤獨終老。不娶妻,也不收徒。”
魅羽暗暗點了點頭。這三十多年過去了,鹭靈還是不死心,一直在等待機會。
“我總是覺得她還沒死,一直想派個自己的人去。我知道齊姥觀特此在谟燼灘設了個分觀,就是為了等線索。然而他們在明,敵人在暗。十幾年前,受人所托,我同意陌岩在此聽學兩年,當時還考慮過派他去。他的武功和資質自然都是上乘,隻不過這個任務,最好還是找一個女人來辦。”
說着,他轉過身來望着魅羽,一向孤高清冷的眼睛裡,竟帶了懇求的神色。“單論修為,你自然比不過他。但是你夠機靈,能夠應付各種棘手的情況。最重要的是,你出自鬼道,在那裡熟門熟路。不過我還是要和你說清楚,這個任務十分危險!雖然我會盡可能為你準備一些應急的手段,可不排除你會命喪在那裡。你若是不願冒險,我能理解,你現在就可以回屋去。再過幾天我讓陌岩來接你回去。”
魅羽心想,鹭靈的話說得有道理。她可以說是他在目前這個修道者的圈子裡,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選了。必須是女的,必須夠年輕才有可能接近雅宣閣,得有足夠的修為和閱曆自保,得熟悉鬼道。像冰璇那樣的年輕女道士,去了不是空手而回就是白白送死。自己确實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剛好有乾筠那些道士們在明裡查探,對她也能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
于是她坐在那裡,神色堅定地看着鹭靈。
他點了點頭。突然站直了身子,給魅羽抱拳行了個禮。“無論你此去是否能查出消息,我都要感謝你。”
魅羽急忙站起來,回了個禮。她現在隻想知道何時動身。
“不急,我會着手安排帶你去谟燼灘的人。我之前雖然傳了掌法給你,但你也知道,掌上的較量比的不僅是招數。若是對方内功強出太多,任你招數再巧妙也難以抵擋。我會再渡兩成的功力給你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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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半個月,行程都已安排妥當。到了出發的那天晚上,鹭靈提着盞燈,把她領到後山的一條小路前。等在那裡的是個披着鬥篷的灰衣人,一見鹭靈,非常熱情地跪下行禮。
“上人一别多年,可好啊?”此人的話音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說有些陰森。但是語氣中帶的激動和崇拜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