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赤缟地,按照萬疆說的,到赤缟地和谟燼灘的交界處找了船渡。過河後從漳州的一處山口出來。因為三人身體都需要恢複,便雇了馬車,于四天後進入喇嘛國境内。
馬車駛到龍螈山下的小鎮時,三人便發覺情況有異了。往常這個時候,街邊應該擺着各種熱騰騰的午飯攤點兒,便是吃飽了坐在馬車裡路過,也能讓人有種又餓了的感覺。
此時魅羽從車窗向外望。天色較暗,但不是陰天那種均勻的暗。龍螈寺頂部的天空如同集結了暴風雨雲層一樣,一片低沉的深青色壓下來。
民衆們都從屋裡走了出來,神色肅穆地聚集在街上,不時朝山頂的方向瞅一眼。身上背着的大包袱裡估計是家裡值錢的東西。
“哎我說,他那一腳下來,能踩死好幾個人吧?”一人說道。
“誰跟着這個龍螈寺,可真是倒了大黴了。半年前才被别寺僧人一頓□□。這眼瞅着修複得差不多了,怎麼又惹上這麼一個瘟神?”
“聽說龍螈寺的堪布還有住寺媳婦兒。所以說啊,紅顔禍水……”
哎——魅羽在馬車裡聽着,幾乎要跳下去跟他們理論了。扭頭沖另倆人說:“這些人真是……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還沒弄清楚就先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人家可能沒冤枉我們,”陌岩說了這句之後,無論她再怎麼追問,都像是沒心情開口了。
三人在山腳下出了馬車,還沒走幾步便聽到山頂轟隆隆巨響。不是打雷,而是類似磚石碎裂倒塌的聲音。魅羽和鶴琅急得撒腿要跑上山,陌岩拉住她,沖鶴琅說:“你上去後叫大家不要輕舉妄動,等我來處理。”
魅羽不解地望着陌岩:“這誰呀?是珈寶梓溪他們來複仇了嗎?看我這次不把他們——”
“是你的寵物回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飛卯、涅道?也好,自己正要找他。沖陌岩說道:“回來就回來吧。這個敗家子,聽這動靜是要上房揭瓦嗎?”
“待會兒你别又擅作主張,”他警告她。說完,才轉身向山上走去。
此時是陽春三月,龍螈山上開滿了紫紅色的野花。去年這個時候,魅羽已經回鶴虛山了,這還是頭一遭在這裡過春天。
她望着遍地的野花怔了一會兒,快跑幾步跟上陌岩:“話說當年壓住他的是燃燈佛祖。咱們和他無冤無仇,還養了他這麼些年。他幹嘛要鬧事兒?”
“所以人家民衆都說紅顔禍水,”他瞥了她一眼,“不給我點兒顔色看,他怕我不放人。”
又賴我,魅羽邊走邊噘起嘴。當初認識你倆的時候,我還是個肥秃和尚,哪來的紅顔?這要是傳出去,一個俊和尚和一隻兔子,為了一個肥和尚打架,看有人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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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還沒走到龍螈寺大門的時候,就遠遠望見烏雲下方涅道那巨大的身軀了。他的樣子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但此刻比龍螈寺之前碎掉的那座石佛還要高上一倍,估計是他的什麼法身吧。
此刻他站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面對山下的方向像是在等什麼人。魅羽邊走邊擡頭打量他。太高了望不清楚臉。能看到露在衣服外面棕色的雙臂,肌肉如鐵打般蒙着一層淡淡的光輝。
無袖戰袍的式樣簡單貼身,以不阻礙行動為主要目的。胸前并非如她之前見過的神像那樣繡着什麼“涅”字。戰袍下的軀幹無疑潛伏着可怖的力量,但腰肢并不粗,是力量和輕盈的完美結合。
與他齊腰高的半空中,停浮着四個修羅人。應該就是她在紫午甸恹輪山上和乾筠遇到過的那四個護法。魅羽仆一走近,四人中和她相熟的鷹裘就低頭斜了她一眼,但并未出聲。
右方再遠些的高空,靜候着大約四五十人的護衛隊,隊伍中央有幾輛專門在天上飛的車辇。讓魅羽想起四颍曾經提到的修羅界空軍。雖然人數不多,這隊士兵無疑每個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此刻站在半空一動不動,似乎對下方發生的任何事都毫無興趣。
再看龍螈寺大門前,擠滿了神情或肅穆或慌張的一二百個僧衆。景蕭和魅羽的五個師兄站在最前面,其後是兩排拿着棍棒的武僧。在他們頭頂,幾個月來罩住龍螈寺上方的那朵巨大的粉白蓮花,現在有一瓣已經被砸爛了,怪不得剛才聽到轟隆隆的聲音。
“我被壓在這龍螈山下的一萬年間,”涅道開口了,聲音如驚雷一樣在山中回蕩。但語氣還算柔和,甚至有些稚嫩。“每天都在想,有朝一日我自由了,一定要把這座山和山上的一切都毀掉。”
說完微微低頭,沖陌岩的方向望過來。“事實上,從今後的戰局考慮,我應當今天就殺了你,陌岩。不過看在過去這些年來,你對我還算不錯的份上,你隻要把她交出來,我可以放過你和你的寺廟。”
涅道說完,轉身沖着錦合蓮的破口處伸過手去。再将手平攤,上面便出現了一個縮小了的大雄寶殿。魅羽在《藏遺錄》裡讀到過,這叫“熄影法”,得是道行極高的人才能使的法術。倘若涅道此刻用另一隻大手往大雄寶殿的影像上一拍,那寺裡真的寶殿也會跟着廢掉。
陌岩還未答話,魅羽便搶先幾步躍了過去,站在涅道和龍螈寺僧衆之間。
“涅道,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是燃燈佛祖把你壓在這山下的,你不去找他算賬,來霍霍我們幹什麼?你還是隻野兔的時候,别人都不管你,甚至欲置你死地而後快。隻有好心的岫勁師祖收留了你,管吃管住,白天還讓你随便出去玩兒。說岫勁師祖就是你幹爹,我陌岩師父算你兄長,不過分吧?”
涅道低垂的眼神轉向她,但并沒吭聲。
魅羽又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龍螈寺是你的家,你沒在我們的僧房住過嗎?戒律堂裡翻香燭,藏經閣的牆根處撒尿,這些你都不記得啦?
“現在倒好,長得這麼人高馬大,成了什麼、什麼‘法王’了。不想着回來幫忙搬磚頭、修寺院,還要拆房子。你們修羅道的士兵們要是知道主帥是這麼個忘恩負義、恩将仇報的小人,還會在戰場上替你賣命?”
魅羽知道修羅人最在乎的就是征戰和士兵。果然,她最後這句話讓涅道變色了。
“我們修羅人都是恩怨分明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才回來接你走。用不了多久就會開戰了,六道中隻有待在我那裡才安全。”
魅羽不耐煩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已經嫁給他了,你死心吧。”
涅道的表情有些意外。“你說什麼呢?我有很多老婆,并不差你一個。你是我的親人,算是……”
他眨了幾下眼睛,想了想。“算寵物的主人。”
一向伶牙俐齒的魅羽居然語塞了。
涅道又說:“我父母早不在了。被關押的這些年裡,我姐姐被人害了,是我沒保護好她。”
轉而又沖陌岩說:“對你們我已經算很客氣了,萬年前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魅羽想說,你姐姐活得好好的呢。可這件事不能在大庭廣衆下提。
“她不會跟你走的,”陌岩說着,走到魅羽身邊。“另外,我不喜歡别人站這麼高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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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陌岩雙掌在胸前合十,嘴裡默念了個咒語。接着手掌伸向涅道,一道白光射過去,涅道的法身登時消失了。變回普通修羅人的大小,浮在半空四大護法的前面。
“好厲害的滅相咒,”涅道說,“不過你也該知道,我随便一個護法都能打過你,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陌岩沖着他走近了幾步。“如此看來,你們修羅人但凡遇到比自己強的軍隊,都是立刻調頭往回跑?”
涅道沒有答話,周身一片耀眼的白光散開,跟着他身後的四大護法也分别現出青、黑、紅、黃四色的光,五人分别對應金木水火土。這當中最詭異的,要數一個矮個兒護法發出的“黑光”。按說黑色無光,也不會刺眼。但此人周身散發出的黑色,卻會讓人不敢直視。
魅羽被光刺得用胳膊擋住眼睛。于此同時感覺特别渴,好像幾天沒喝水。又像一塊木頭被放在火上烤,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點燃。扭頭看身後,隻剩景蕭和五個師兄還守在門外,也是個個都在擋着眼睛。
片刻後又覺得光線暗了些。她放下手臂,見身前的陌岩側轉過身,手裡不知何時從地上采了一朵紫色的野花。他以這朵紫花為圓心,在修羅人和龍螈寺之間,設了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她想起來了。他曾在某次早課上同大家說過:“世人隻知釋迦佛祖曾拈花微笑,卻不知佛祖還曾拈花遮陽。據說某年大旱,日光也不知為何比往年要猛烈得多。土地皲裂、河流幹涸、寸草不生,隻有佛祖講經處綠草依然、野花遍地。
“佛祖便拈花一朵,擲于半空。遂見日光大弱,涼風襲面,整片大地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魅羽當下也不及細想,借着機會趕緊跑回寺門口,沖五個師兄喊道:“仁王經之印,擺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