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出現,又是打算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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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一回到龍螈寺,魅羽便似打了雞血一樣。先是給看守堪布禅院的桑淨小和尚另外安排了住處,自己搬進他的小屋。這點衆人倒都能接受,大家也知道龍螈寺現在有老闆娘了。之前老闆娘被人擄走,雖然他們是和尚,也難免覺得有些屈辱。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景蕭長老一連幾天都在叨叨。
随後魅羽又拿出胎伱石,在禅院裡擺上愣乙八卦陣。擺陣倒沒啥難的,隻不過每天傍晚都要去巡視一番,看石頭的安放有沒有走位。
但這第三樣措施,就有點招人厭了。隻要陌岩一出禅院,她就在屁股後面跟着。他若是嫌她煩,她就跟遠一點兒,反正怎麼趕也不走。
而但凡有人來禅院找他,守大門的她就要搜人家的身。要知道,堪布禅院平日來的除了大香客,就是本寺和外寺的和尚、主持。被一個大姑娘搜身,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怎麼了?”她還理直氣壯地問人家,“姑娘我都不介意,你扭捏什麼?”
就這麼,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他生日那天晚上,她更是不打算睡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溜進他的卧房,先檢查一下床上躺着的還是不是剛才那個人,再用手探探他的鼻息。
他原本就是個睡覺很警醒的人,被她這麼一鬧更是沒法睡了。索性點了燈坐起來,就在床沿上看書。
她見燈亮了,走進來,像個孩子一樣蹭蹭挨挨地在他身邊坐下,瞪着眼睛看牆上的影子。看了好一陣子。
“你怕死嗎?”她突兀地問。不知為什麼,這句話脫口而出了。
他放低書,扭頭對她說:“我不怕死……但我怕被人忘了。”
她擡起頭,對視着他的眼睛。她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是在荷陽節那天。當時她被懷中的一半枯玉禅牽引着,肥大的身軀從延聖殿的二樓飛下來,被他接住。那時他的眼睛,是神一般的平靜無波。而此刻的他,是個脆弱的凡人。他的恐懼、弱點、患得患失,在她面前盡顯無遺。
死,可怕嗎?她想。還是因為有了愛,死才變得可怕?
這麼說來,沒有愛的死,或許不可怕。那是不是僅僅因為——沒有愛的生,原本和死也差不了太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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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淩晨的時候,魅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睜眼時,天色已大亮。她蓋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身邊沒有人。
她一個激靈從床上蹦起來,跑到前廳,也沒人。怎麼會在最關鍵的時候睡着呢?是她這些天實在太累了,還是他把自己弄睡的?
她慌了,推門出去,見他一身鑲銀邊的白色僧袍,背對着她站在院中央,在望向遠處的天空。
還好,她大大松了口氣,兩腿一軟幾乎跌坐到地上。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是吧?那個什麼預言就是騙人的,他此刻還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
他應該是聽到了背後的動靜,轉過身來望向她。他的臉上挂着和藹的微笑,眼睛還是那麼清澈迷人,舉止依然帶着高僧的優雅。
但魅羽的心如墜冰窖。
這個人不是陌岩。她敢以佛祖的名義起誓,這絕不是昨晚和她坐在床邊的那個人。這不是曾經收肥果為徒的那個老師,也不是少光天皇祖母日思夜想的皇孫寶寶。雖然這是陌岩的身體。
你是誰?她想開口問,但喉嚨很幹,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會這樣?她日防夜防,她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心智,為什麼還是要面對這樣的結果?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真的陌岩又去了什麼地方?
“你怎麼了?”他蹙眉問到。是她熟悉的聲音,但陌生的語調。
“你的臉色很難看,”他一步步走過來。“昨晚你隻睡了兩個時辰,再進去休息休息吧。”
走到近前,他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撫摸她的臉蛋。她突然醒過神來,快速移開一步。
“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冒充他的樣子?他去哪兒了?”
“我是誰?”他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丫頭,你這麼多天緊繃着,腦子累糊塗了吧。連我都不認識了。”
“你再不說實話别怪我不客氣了!”她的手上開始集聚内力。
他輕蔑地笑了一聲,不再看她,擡腳往屋裡走去。“你這次是打算正着轉你的陰陽魚,還是反着轉?告訴你,怎麼轉也不是我的對手,更不用說屋外還擺着愣乙八卦陣。”
魅羽站在門口,怔住了。他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往事和細節的?
此時他已在一張椅子裡坐下。她大步跟進去,走到他身前,猛地揪住他的領子。“告訴我,他去哪兒了?我也許打不過你,可我保證,我能讓你跟我一起完蛋!”
他擡眼望着她,臉上是種憐憫又嘲諷的笑。“明知故問。”
她松了手,踉跄地後退兩步。什麼意思?陌岩死了嗎?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她不相信。
耳中聽他還在不耐煩地說:“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這兩年我跟你倆耗在一塊兒,已經夠夠的了。”
“我不信!”她大叫,“你若是一直都待在陌岩的身體裡,他怎麼會全然不知?他那麼警覺的一個人,對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明察秋毫。無論你道行多高他都不可能一點兒也不知情。”
“我是在他六歲來人間的路上住進去的。之前他一直在少光天皇宮裡,後來在龍螈寺,這兩個地方都不是能随便附體的地方。而我必須在他幼年時就住進來,才能讓他習慣我,以至于最終分不清哪個是他哪個是我。”
“那之前在前庭地掌舵的時候,你為啥要跑出來站到我背後?不怕暴露嗎?”
“我也沒辦法呀,”他歎了口氣,“我還真沒估到你能學會掌舵。本來是想在關鍵的時候幫把手。我籌劃隐忍了這麼多年,要是一不小心随你們被踢出六道,就前功盡棄了。事實上,掌舵回來後他就起了疑心,打坐的時候幾次試圖把我找出來。”
原來如此,魅羽心說,所以冒牌貨就算不想出來也不行了。
“話說有一點兒我想不明白的,他平日挺謹慎的一個人,怎麼會在關鍵時刻為了給一個陌生人療傷,而把掌舵這種事交給你?”
“你當然不會明白。”她的目光掃過屋裡的一桌一椅,回想着自己第一次來他的禅院,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我能有今日的修為,能脫離鬼胎煉成仙體,正是因為他一直在從未間斷地教導我,并放手讓我去曆練、去擔負重任。現在是這樣,從前我是肥果的時候也是一樣。”
想起他初次引導自己将手印擴展成步法,給自己詳加注釋的三本堪布手錄,在澄法觀山下的客棧裡教她用無識圈來探視,甚至以附體為借口創造機會讓她偷學靈寶的功法。兩年前的她連歐玉擎和富鳴忻這樣的角色都打不過,現在卻敢挑戰靈寶大弟子,揚言要殺了涅道的皇叔……
他冷哼一聲。“陌岩這小子算是身份不凡,也有些天資。不過要是沒有我一直在幫他,你估摸着他能事事無師自通嗎?”
魅羽雖然因為悲痛幾欲喪失神智,但聽他貶低陌岩,立刻鎮定下來,往日鬥嘴的技能也恢複了。“我說他學新東西怎麼有些慢嘛,原來走哪兒都帶着個拖油瓶。”
他擡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她,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他讓我無法理解的地方有很多,其中就包括為何會看上你這麼個俗氣的女人。換成我,你大師姐那樣的人物還差不多。不過現在還算好啦,之前和肥果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我可真是……”
他用手扯了一下領子,臉上的表情像是喘不過氣來。“日日都想死,或者把你掐死。後來幹脆你倆一見面我就睡覺。陌岩這小子聰明的時候還算聰明,糊塗起來的時候當真沒救。”
魅羽一陣惡心。想到她和陌岩那些美好的二人時光裡,中間還摻着這麼一個家夥,真想捅他十幾個窟窿。
“冒牌貨老兄,不管你是誰,為何要占别人的身體?怎麼……自己原來的那個很見不得人嗎?”
她微微躬身,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通過那裡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我猜,不是歪鼻子斜眼就是缺胳膊少腿兒。你甚至有可能連人都不是,是什麼蜈蚣精啊蟑螂怪啊什麼的。可惜你不明白的是,就算占了副好身體也沒用。因為比你的外貌更無法見人的,是你猥瑣的靈魂。”
一股陰狠之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随即又恢複了平靜。在這天之前,魅羽從來也沒想過她會在陌岩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激怒我也沒用。我是誰暫時不能告訴你。隻能說,我本人完全配得上這幅皮囊。另外,雖然和你這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待多一天都是痛苦,我還是得客客氣氣把你帶走。你若是不願意叫我陌岩,可以私下裡稱呼我百石。‘冒牌貨’太難聽了。”
她要帶自己走……魅羽快速地思索着。是了,既然他要冒充陌岩,突然撇下自己定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那跟不跟他走呢?不跟,便無法從他那裡打探陌岩的下落。她還是不肯相信陌岩會這麼不聲不響地消失。可要是跟他去了,萬一她萬劫不複了怎麼辦?
正在此時,禅院門口有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堪布您快出來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