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百石沖魅羽說,“你暫時留在這裡,幫我師叔打理下寺裡的事物,物色下一任堪布。一年後的今天,我會回來接你。”
說完,百石升騰至半空迦葉的身旁。離去之前,冷冷地暼了下方衆人一眼。“好歹,也該給佛陀行個道别禮吧?”
魅羽頓覺腳下的大地生出一股強大不可抗拒的吸力,讓她雙膝、雙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不說,腦袋也猛地磕了下去。
等這股力量散去,她頂着血迹斑斑的額頭直起身來時,見場上其他衆人也正在從地上爬起來。而景霄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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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魅羽、鶴琅和景蕭坐在陌岩的堪布禅房裡。她将昨晚到今早發生的這些事的每個細節都告訴了二人。
鶴琅聽後氣得渾身發抖。“你要是早些告訴我,我白天就是不要命了也得跟那家夥幹上一場!”
“陌岩剛來的時候,”景蕭幽幽地說,“你們岫勁師祖就和我說,這孩子身子裡恐怕不大幹淨。當時我倆也是想過一些辦法,都沒能把那家夥給找出來。”
“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魅羽問。
“不清楚,”景蕭搖搖頭,“但來頭着實不小。我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一定要帶你走。至于那個迦葉尊者,倒不像是冒牌的。實在搞不懂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沒有什麼更大的陰謀。總之接下來這一年,我們得好好想個對策。”
魅羽又想起之前和陌岩分析過的那件事——道士們都不想他倆在一起,和尚們則相反。那麼百石一定要帶她走,和這個有關嗎?
事實上,她現在已經不在乎跟不跟百石走,她隻想弄明白陌岩怎麼樣,還活着嗎。他要是不在了,那她是跟百石走還是被賣到窯子裡都無所謂了。可她鼓不起勇氣問。
“師叔祖,”鶴琅替她問了出來,“像師父這樣的神佛下凡曆劫,若是中途被人奪了體,結果會怎樣?”
景蕭望着地上深深淺淺的影子。望了很久才說:“魂若無體,還能去哪兒呢?史上出現過類似的情況,都轉世了。”
轉、轉世了?人死了才會轉世啊。從早上睜眼到此刻,魅羽還一直抱着希望——陌岩沒有死,此刻不知藏在什麼地方,也可能就在百石的身體裡。
她的目光掃着屋裡的一切。昨天的這個時候,他還在這間屋裡,還在和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嫌自己過于精神緊張。此刻若是去書房摸摸他昨天寫的手稿,墨迹可能都沒幹透呢。這還沒到十二個時辰,他倆就已是隔世為人了嗎?
“我得去找他,”她說。
對面的二人低着頭,沒有看她。
又想起不久前在前庭地和九叔聊天,聽九叔說起和那個多次轉世的太太之間的事。當時自己還隻是個旁觀者,所以一切都可以輕描淡寫。現在親身經曆了,才體會到個中滿滿的痛苦與辛酸。
她和九叔畢竟不同,她還是凡人一個。就算她能幸運地把他盡快找到,他也隻是個嬰兒。就算她撫養他長大,他到成年時自己都快四十歲了,他還能看得上她嗎?
而且,六道之大,她又該如何去找呢?
“能不能去少光天問問師父的家人?”鶴琅說,“我聽人說,神佛轉世的時候,有血緣關系的家人可能會夢到他轉世後的樣子。”
魅羽搖搖頭。“暫時不要告訴他家人,他祖母和父親知道了會受不了的。還是我去地獄吧,我找閻羅王問問。”
無論将來會如何,眼前她還是必須去找他。不是一早說好了嗎?是男是女,是神仙畜生還是餓鬼,都要在一起。那就沒有什麼障礙是不能克服的。
“閻王已經把輪回簿上交給了輪轉菩薩,但他能送上去,就能要回來。我給他做牛做馬做情婦做牛頭馬面,我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我把他的閻王殿燒了,總之一定要問出個結果來!”
說到後來,她渾身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和你一起去,”鶴琅堅決地說。
景蕭擡起頭,拖着厚重的眼皮沖她眨了眨。魅羽以為他會阻撓自己,誰知他卻說:“去吧,把陌岩找回來。百石的身體本來是屬于他的,這種情況下,是有辦法換回來的。而且以陌岩今世的修為,轉世後至少能保留大部分的記憶。隻不過,照書上的說法,要活着去地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魅羽聞言,一下子有了希望和動力,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她站起身來,在不大的房間裡來回走着。
“我們會找到他的,一定能!完了我會讓百石那小子把不是他的東西還回來……怎麼治服他?我、我反正會想到辦法的。至于地獄嘛……”
她走着走着,突然定住,然後仰面放聲大笑。“本來是不容易去的,可是小妮子我剛剛親手給它造了兩個接口。天意,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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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幾天,魅羽便着手準備她和鶴琅的地獄之行。先是去專門存放寶物的寶華殿裡,将枯玉禅取了出來。還好陌岩最近沒打算出門,就仔細收了起來。若是帶在身邊給百石那小子順手牽羊就不好了。
她的計劃是先用枯玉禅去到少光天,找聶馭和皇祖母求助。讓他們派船送自己和鶴琅去前庭地,再通過自己造的接口去地獄。現在兩個月過去了,也不知前庭地的戰事如何。就算他化天給修羅軍趕了出去,她找涅道要通行也是沒問題的。
當然她不會對陌岩家人說他遭遇不幸了。她會說,陌岩被人捉去地獄了,不過不用擔心,隻要她去了就能把他接回來。
再就是查看各種關于地獄的書籍和資料。看了半天後得出的結論是:寫這些書的人都是道聽途說,或者幹脆就是瞎猜的,到處是自相矛盾。隻得作罷,到時候見步行步吧。
同時,她也開始收拾陌岩的遺物。這間屋子遲早要給下一任堪布住。她把除了家具外的東西都裝箱,搬到肥果原先住的地方——那裡一直都是空着的,即使在魅羽回寺後的那些日子也一樣。
大部分都是書。還有些他自己寫的書稿,有裝訂好的,多數是零散的紙張。她浏覽了一下,有些内容挺有意思,有些完全不知所雲。日後當找時間請佛學知識比自己淵博的前輩來幫忙整理一下,看看有什麼适合出版流傳的。
當中有三本手錄,應該是給她的。就是之前在旱舸寺被未成形的涅道毀掉的那三本。頭兩本已經完成了,第三本才寫了幾頁。還記得當時她很沮喪,他說,沒事,他回去重寫一遍。她以為隻是随口說說,不料他還當真了。
她将這三本書收到自己的行李中。内容她早就背熟了,原先之所以讀了又讀,不過是為了能看看他的筆迹,想象着他在燈下一筆一劃寫字的神情。龍螈寺的夜晚總是很寂靜的。在她獨自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隻要翻開這幾本書,似乎就能把那種靜谧給搬運過去。
事實上,自始至終,她所追求的也不過是能和他身在同一間寺廟裡,各自靜靜地度過每個晚上。她認為自己索要的已經很少了。就這,老天爺都還不肯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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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到了出發的前兩天,有僧人領進來一個遠客——坦芸郡主。魅羽一見她一身孝服,心裡就咯噔一下。
“皇太後仙逝了,”坦芸說。
魅羽張大了嘴巴。竟會這麼巧嗎?該不是和陌岩的死有什麼關聯吧?
坦芸坐下後,抹了把眼淚。“本來病得也沒那麼嚴重。結果睡夢中不斷說,她的寶寶出事了,她的寶寶出事了。眼瞅着人就不行了。”
言畢,又四處看了看。“大皇子長老呢?他還好吧?”
魅羽強自鎮定地說:“他……确實是出了點兒意外。被地獄來的一幫家夥給綁走了,叫我拿枯玉禅去交換。我這正尋思着去少光天找你們,幫忙把我送過去呢。”
坦芸郁郁地點了點頭。“你今天就和我一齊走嗎?”
魅羽今天不能離開。已經同景蕭和幾個師兄約好,明日上午給陌岩建個衣冠冢。
“我今天走不開。你能不能同聶馭殿下說,明日派人來接我?”
“應該沒問題,”坦芸說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随身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兩樣事物。
“太後臨去前,讓殿下把這個交給你。殿下這些天在守孝,就派我來了。”
魅羽接過來,是一對木刻的人偶。想起上次離開少光天前,陌岩把它送給皇祖母時說的話:“這個是我,這個是魅羽。你想我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冬天不好?那就夏天回來……”
又憶起那個和藹慈祥的老太太,最大的心願就是看着寶貝孫子娶妻生子。結果白發人送黑發人,她離世的時候一定很傷心吧?
“哦,太後還讓我們給你捎句話——是個男娃,屁股上印着朵三瓣蓮花。也不知是什麼意思。蓮花一般都十幾瓣吧,她老人家可能說夢話呢,你們也不要太當真。”
坦芸的這句話像個驚雷一樣在魅羽耳邊炸響了,讓她又驚又喜!真的、真的如鶴琅所說,親密有血緣關系的家人會知道神佛轉世後的樣子啊。不過六道之大,她又該去何處尋找這樣一個娃娃?
看來這次地獄閻羅府之行,終究還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