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十來天,整個五十一分隊都在忙碌着。選定新的隊長,各種事務交接,三天兩頭有總部的人跑來找張羿商議這個、商議那個的。
張羿和老婆孩子既然要走,那魅羽自然也會跟去總部再住一陣子。這些天來藍珺一直在派人打聽閻王殿的消息。說是大門就在都城鄢朗的中央某處。
“不是說,閻王殿是在各層之間搬來搬去嗎?”魅羽問。
“我也不大清楚,”藍珺說,“好像這個宮殿的實體壓根兒就不在地獄道内,而是和每一層通過一個大門來連接。每個月這十八個門裡隻有一個是有效、能開啟的。”
“哦——”魅羽張着嘴點了點頭。這就等同于在各層中爬來爬去了,挺好玩的。
目前距離閻王殿來第六層大概還有三個月時間。小川像是知道魅羽過不多久就要離開了,越來越粘她。藍珺有時會打趣道:“不如跟你小姨走吧?離開這鬼地方,小姨帶你去又好吃又好玩的仙境,好不好?”
每到這時,魅羽便能感受到藍珺心裡那份矛盾。一方面,每個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中成長。就算不是最好,至少也不是地獄吧。可與此同時,藍珺已經失去過兩個孩子了。魅羽能想象得到她有多麼離不開小川。
事實上,倘若隻有小川和藍珺二人,魅羽定會想辦法把他倆都帶離這裡。可藍珺同樣離不開張羿,而張羿是不可能撇下還在苦海中掙紮的戰友和同胞的。就像陌岩不會在亂局未定時撇下他龍螈寺的僧衆一樣。
“小川乖,”魅羽說,“等小姨找到那個小哥哥、或者小弟弟,就帶他來看你。你可不許欺負他哦?”
心裡卻想着,就算是嬰兒,陌岩估計也不會讓人欺負吧。向來隻有他欺負别人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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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夭茲人那三本書,魅羽決定将鋼管□□那本留給張羿,另兩本自己帶走。不過這本書裡用的是夭茲人的語言。雖然看圖能看懂個大緻,可在一些細節上,尤其是重量啊、成分啊之類的,一旦弄錯可能後果嚴重。
所以白天小川睡午覺時,魅羽便想辦法用另兩本書來破解一些基本的夭茲語言。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那本記載了反重物的圖畫書講的主要是夭茲人對魅羽所在的六道的認識,用的是夭茲語言。而這第三本用人類語言寫的,則是介紹夭茲人所在世界的曆史和人文,并不經意地顯露了一些他們在格物方面的高超造詣。字裡行間充斥着自豪和自大。魅羽猜,之所以用她看得懂的語言,大概是希望地獄裡的人能膜拜他們。雖然這麼做毫無意義,但估計很難忍住吧?
無論如何,魅羽最終還是把一部分基本的字詞搞懂了。在□□書上做了些注解,讓藍郡轉交給張羿。
至于反重物和飛船制造那本書,魅羽打算将來有一天送給涅道。她自己畢竟不是語言專家,涅道肯定有辦法找人破解。最關鍵的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些夭茲人要是最終賴在地獄不走,或是打了其他道的主意,能有希望和他們抗衡的也隻有修羅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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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要出發的前一天午後,小川吃飽後便睡着了。藍珺已經把手頭上的事務都交接完,難得有天無事可做,遂小聲對魅羽說:“我看着小川就行了,你自個兒去集市上逛逛吧。等到了那邊兒人生地不熟的,缺啥也不知道去哪兒買。”
于是魅羽便站起身,掀起簾子向外走去。在快要離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無緣無故地轉過身來,望了這母子一眼。
此時暗淡的天光正從窗外射進來,照着簡陋的床和掉了漆的牆壁。嬰兒在搖籃裡睡得很安詳,旁邊是他坐在小闆凳上的中年母親——明亮的眼睛,厚實的嘴唇,黝黑但還保留着光澤的皮膚。兩手搭在膝蓋上,那兩隻手無論何時摸上去都是熱乎乎的。
魅羽認識這家人隻有兩個月,但和他們就像親人一樣。論武功修為還有人脈,她比他們都強多了。可是他們讓她有安全感。可以說,是他們在保護她,而不是她在保護他們。張羿夫婦有時像她的哥哥姐姐。有時,像父親和母親。
然後魅羽就放下簾子,下了樓,走出了這個山谷。翻過一條小河後,是個小鎮。已經擺了大半天的集市,随着日頭偏西,人流也在漸漸稀釋。
此時是初冬,魅羽明顯感到風比前幾天淩厲了。棉衣之類的隊裡會發的。想了想,給小川買了個大老虎帽,給藍珺買了副手套,自己添了條圍巾。
回到隊裡時,已是晚飯時分。通常這個點兒所有外出的人都歸來了,進進出出上上下下,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可此刻整個大樓都很寂靜,廚房的煙囪也是冷的。
魅羽的心咯噔一下,知道肯定有不好的事發生了。她甚至有種掉頭回集市的沖動,好像重新來一遍,面前的景象也許就有所改變。
機械地走進樓,樓下空無一人。靠近樓梯口時就聽到樓上小川在罕見地扯着嗓子大哭。一隻腳邁上樓梯時有點發軟,隻得扶着一旁的欄杆上了樓。
樓上人擠人,但都一動不動地站着。她撥開人群往自己的角落走,還未走到就看見張羿半跪在過道中央,雙手抓着躺在地上的一個人,痛不欲生。
藍珺死了。
魅羽最近幾個月接連痛失親人,不過陌岩的身體是被偷走的,皇祖母去世時她也不在現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剛剛還在和自己說話的人,轉眼便冰冷地躺在那裡。
冰冷又無情,即使身邊叫喚她的是至親的丈夫和兒子,都決絕地不肯再睜眼望他們一次。
魅羽俯身握住藍郡的手,殘存的餘溫正在散去。就算戴上她才買的手套也不會再暖和起來了。
“什麼人幹的?”她問,站起身來。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
旁邊有人告訴她,下午有人大老遠來找張羿。張羿将那人帶去了樓下的會議室,誰知那人趁張羿不備時,竟掏出匕首打算行刺。恰好藍珺開門進去送茶,見此情形護住了丈夫,自己後背受了緻命傷。而張羿救妻心切,也無暇去追刺客,便給那人逃了。
魅羽聽後,急忙跑到樓下會議室。此時距刺客離開應該還不到兩個時辰。她閉目在屋裡坐下,施展覓蹤術。不多時便追查到刺客當下的方位。
精疲力竭地跑上樓,把她看到的周邊景象描述了一下。有幾個人聽後便說那是去惠城的方向,立刻有人快馬加鞭去追趕。
“肯定是琴鶴派人幹的!”周圍有人大叫,“查都不用查,就他嫌疑最大。”
話是這麼說,可沒有證據,便無法指控他。衆人等了一個時辰,結果派出去的人帶回來一具屍體。去晚了,刺客已在路上被滅口。
當天夜裡,魅羽抱着小川在藍珺身旁坐了一夜。想着自己這一兩年,上天入地、東跑西颠。在修羅軍中出風頭,在靈寶頭上動土,真是長能耐啊!可除了擾亂别人的生活,給人帶來災禍外,她都幹了什麼有益的事了?
能随意穿行六道,能算到前生今世,便代表生死已不再是個問題了嗎?事實上,在面對命運中那道厚重的大門時,她比起普通衆生來,又能強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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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藍珺在附近的山坡下葬。一同放進墓裡的有小川常用的一條圍嘴、張羿外出時帶在身上的水壺,和魅羽才給她買的手套。張羿原本就是一副滄桑模樣,這幾天下來像是又老了十歲。
葬禮後他把魅羽和小川帶到會議室來。兩個大人在椅子裡坐下,嬰兒在對面地上的搖籃裡,瞪着紅腫的眼睛望着他們。
“我……我有個請求,但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張羿目光低垂、聲音沙啞地說。“我想請你帶小川走。帶他離開這裡,行嗎?”
魅羽沒有說話,這倒并非她不樂意。這幾天她也考慮過了,張羿原本就很忙,當上大統領之後隻會更見不到人。小川沒了親娘,又是在地獄這種惡劣環境中,他接下來的這些年得受多少苦?就算再雇個保姆,誰能保證會對他怎樣?将來若是有了後媽,是福是禍更是難料。
她當然願意帶小川走。姑且不提珺姐對她的恩情,單從感情上說,她也放不下這個懂事乖巧的小娃。隻不過,這樣一來張羿一家可真的算家破人亡了!張羿之前雖然很少和小川相處,但他對兒子的愛不比别的父親少。又有哪個父親不希望看着孩子一天天在身邊長大呢?
“我知道對你一個還沒出閣的大姑娘,提這種要求實在過分。你要是不願意,我和阿珺都能理解。”
“是我害了珺姐,”魅羽把臉埋在兩手中。
如果不是她幫助張羿成功當上大統領,那他們夫婦二人目前還好好的,帶着剛出生不多久的兒子在這裡過着簡陋卻溫馨的日子。
“别這麼說,阿珺是因我而死。你為我們大家做了很多事,指明了正确的路,這裡的人都感激你。我甚至還聽人說,大家不認識什麼地藏王菩薩,大家隻認識魅羽這個女菩薩。”
說着,張羿探身把小川抱了過來,放到雙膝上。
“我同阿珺識于微時,在我倆加入泥天軍的時候,就已做好随時為事業獻身的準備。她現在先我一步去到第七層了,該為她高興才對。我自己也不知哪天就兩眼一閉……隻希望,這個孩子過得比我倆都好。”
是的,魅羽瞅着張羿滿頭的白發。死了便不再記得此生的事了,痛苦是留給還在活着的人去承受的。
“你放心,張大哥,”魅羽抹了下眼淚,“我會讓他好好長大,念書成才,你自己也要多保重。過上幾年我會帶他回來看你。”
張羿咧着嘴,望着小川,無聲地笑着。好像看到兒子今後這些年長大成人,考了狀元,娶妻生子……
随後,張羿便收拾了簡單的行裝,準備離開山谷前往總部。魅羽也不打算再去總部了,現在沒了藍珺,去哪兒都一樣。她決定直接趕到都城鄢朗,在那裡給小川找個奶媽先安定下來。至于這一路,她身上帶了些幹糧和米糊,隻能讓他将就下了。
于是将小川在背上綁好,從藍珺沒做完的針線活裡挑了一件嬰兒服,帶在身上留作紀念。三人一同出發,先到半山上藍珺的墓前磕了幾個頭,張羿便同魅羽道别。
魅羽想了想,壓低聲音對他說:“找機會把琴鶴幹掉。别管什麼證據不證據的,這小子留着就是禍害。”
張羿怔了一下。“呃、好吧,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