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獨獨前世為“龍螈寺堪布”的那個陌岩,當下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會這樣?魅羽想問,但覺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大病初愈一般抱着熟睡的小川靠在椅子背上。
閻王像是知道她的疑問,坐回她的面前,同情地望着她說:“因為佛國的事,不歸我們管呐。據我所知,六道這個機制是這麼設定的——每個衆生,每做一件事,甚至動一個念,在這個機制裡就會有個相應的數字,或增或減。當死亡到來時,根據這個數字,就能決定他去哪個道、來世有多大的福報。
“當然,具體投胎為何人,還需考慮多種因素。比如他和誰是仇家,和誰有恩、有緣分,這些都要放進去計算。所以很多人找我來問下世,其實不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我也是不知道的。”
魅羽耳中聽着他的話。這些關于生死輪回的細節是她從小就很好奇的,但此刻她已不再關心了。
“總言之,普通人的轉世是有迹可循的。而你問的這個人,屬于六道外的神佛來渡劫。一開始就是橫插進來的,一切都是由佛國來安排。六道中既然原本沒有這個生靈,也就沒有一個相應的數字來記載他的善惡。反正渡劫完畢他就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現在突然出現這種意外,那他到底轉世去了何處、成了何人,也就無從查起了。”
無從查起了……周圍的一切瞬間變得很遠、變得不真實起來。她望着面前的桌子,卻看到了萬裡之外,另一個世界中的另一張桌子。看到他在燈下伏案疾書的樣子,那專注又平靜的神情。
沒有寫完的那三本書此刻還在自己的包袱裡,卻就這樣,永别了。哪怕在今後的某生某世再遇到這個人,也不會記得、也無從知道面前的這個陌路,曾是自己刻骨銘心、上天入地想要找尋的那個。
“打擾了。”她小心地抱起熟睡中的小川,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閻王在背後叫住她,像是沒料到她突然就這麼走了。“總不能白收你的禮。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比如,你自己的前世?”
“沒有了。”她沒有回頭,隻是搖了搖頭。“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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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閻王廟那扇橘色的木門裡出來時,暮色已深。菜市場的顧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賣主們也匆忙地收拾着貨攤,勞累一天後,準備回各自的家。
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可能很小、很破舊。可能晚餐桌上沒有多少花樣,但飯一定是熱的。等着他們回家的親人多半沒有什麼武功和修為,但那又有什麼關系?至少能在命運施舍的那可憐又短暫的若幹年裡,相依為伴。
小川還在熟睡。魅羽把他身上的毯子裹嚴實了些,朝長雲坊的方向走去。天黑後起風了。出了城區,房屋變得稀疏起來。枯枝和碎石不斷打在她的繡鞋和腿上。她一邊走着,一邊回想起自己一個月前參加評級時,在下半場唱的那首《掃院歌》。
“僧掃落葉把帚搖。石階下,香爐前,盡是枯黃碎玉飄。寂寞古刹,見慣人間羅袖招。擡頭望,澄空斜陽下,屋檐一角。
“轉眼佳節日,香客如雲堂前繞。轉眼燈燭盡,夜半醒來夢已消。剪斷青絲随枯葉,天涯海角去,不必念奴嬌。
“猶憶講經堂裡,聲聲彌陀破宿業。藏經閣前,步步手印動九霄。喊一句佛号,承人世千年空明智。點一盞孤燈,照伊人萬裡路遙遙。
“片片枯葉,可還記得春暖花開莺啼那日。誰在碧瓦白牆後,喚一聲,老七,與我一同吹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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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又路過上次見到飛船的那片草地。小川醒了,估計已餓得不行,正把胡蘿蔔橫放在嘴裡,吧唧吧唧地嘬着。
魅羽心下歉然。雖然天色已晚,還是找地方坐了下來。從包袱中取出一個鐵罐,把裡面裝的混了碎雞蛋的米糊喂給他吃。
喂完小川後,她呆呆地抱着他坐着。沒過多久,小川無聊了,開始扯她腰間綁着的玉佩啊腰牌啊之類的東西。她低頭望去,見他手裡攥着的是塊粗糙不平的木條,上寫“龍螈寺老闆娘”六個字。
“這可不能給你玩,”她一把奪過來,握在手中,拿手指描着上面的字。等有天她自己也要進墳墓了,定讓人先做塊一模一樣的墓碑。路過的人看到墓裡埋着的是和尚的老婆,一定覺得很可笑吧。
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剛剛對小川太粗魯了。又心下奇怪:照小川平日的習性,凡是他看上的東西誰拿走都不行。然而此刻他正咬着嘴唇,皺着眉頭,在那兒使勁兒的樣子。
魅羽一見他那副模樣樣,便知他是要拉屎了,遂将他放到了稍遠些的草地上。倒不是嫌棄他,隻不過小川拉屎的時候向來不喜歡有人在一旁。
坐回剛才的地方,她開始收拾東西。拿了塊幹淨尿布出來,其他的都裝回包袱裡,系好。站起身來,她卻突然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跟着向前一躍,一掌将地上的一塊大石頭擊碎。
“我就不信這個邪!”她吼道。
閻王的輪回冊裡查不到陌岩的下落,難道佛國和天庭裡也沒人知道嗎?比如那個丁長老,也就是燃燈佛祖,他那麼大的神通,會連自己徒弟去哪兒了都不清楚?
“哼,我找佛祖問去!”她在草地上一邊嘟囔,一邊走來走去。
可是怎麼去佛國呢?她能不能先去……對了,兮遠師父不是一直想送她們姐妹去天庭做七仙女嗎?當然了,大師姐不能去,大師姐得跟鶴琅在一起。至于其他姐妹們想不想去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報名還不行嗎?
真是諷刺啊。她一開始的使命便是去做七仙女——如果她不肯嫁給乾筠的話。而自從認識了陌岩以來,這自然成了她最不想做的事情。誰會料到天意弄人,繞了一大圈之後,卻最終還是要主動去履行這個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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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漫無邊際地思前想後,幹笑了幾聲,這才想起小川還在一邊兒呢。跑過去正要給他換尿布,卻聽見頭頂一陣隆隆聲。
按說夭茲人的飛船一向是比較安靜的。魅羽擡頭望,見藍黑色的夜空下,一艘破舊的中型貨船正在低空中飛過。飛船腹部挂着一張大網,裡面竟然兜着二十幾個大活人!
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像漁夫網到的魚一樣,混亂地擠在一起。有的還有力氣掙紮和大叫,有的看起來已氣若遊絲,就快被上面的人給壓死了。
魅羽已經出離憤怒了。也顧不得換尿布,抱起小川便跟在飛船下方跑。邊跑邊迅速合計,該如何将這些人安全救下。
最快的方法,自然是用靈寶的陰陽魚切斷大網。可是以目前飛船離地面的距離,這些人一旦摔下便會粉身碎骨。
如果不切斷大網,她可以跳上去抓住,等飛船快降落時再把網切斷。隻不過那時候多半已經在夭茲人的基地裡了,而且大部分人估計還沒熬到那一刻就已經斷氣了。
飛船在漸漸爬高。魅羽無暇多想,右手抱着小川,左手結了個半個手印便飛上半空。來到大網一側,先是用左手抓住。再伸腳進網裡一勾,騰出手來,朝西方天空使了個參宿訣。頃刻便有源源不斷的無形金刀打在船頭。
隻聽叮叮當當、噼噼啪啪一陣響。若單說這些打擊的作用,是不會對飛船造成多大損害的。可魅羽算準了開船的人沒經曆過類似的事情。天上下腐雨是常有的事。天上下刀子,那待會兒還會發生什麼?他們一定會迫降,先弄清楚狀況。
果然,飛船在迅速降低。現在問題來了,這些網繩每根都有擀面杖粗細,普通匕首割都割不斷,魅羽隻能計劃用陰陽魚從根部把整個大網切掉。可現在懷裡還抱着小川,身在半空也沒法把他綁到身後去。怎麼辦?能否把他抛入空中片刻,劃完陰陽魚後再接住?
一想到“接住”二字,忽然有了主意。伸手入懷取出半塊枯玉禅,塞入小川的衣服裡,把毯子系嚴實。另外半塊還留在她自己懷中。
“小川,别怕。”一咬牙,她松開了懷抱,看着他迅速地往下掉。同時做好了準備,要是落速不減,她會立刻沖下去把他接住。
還好,小川隻是下落了一丈多,便似被一根無形的皮筋拴着一樣,跟在魅羽和飛船的下後方,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飛行着。那對大眼睛驚詫地左右望着,但沒有哭。
魅羽又使了些天星術。此時飛船離地面隻有四五丈的高度了,前方又剛好是條大河。時機成熟,她在懷中轉了個陰陽魚,一手甩到頭頂的網繩根部。同時自己離開這張網,朝下方的小川飛過去。
但聽得身後衆人一邊尖叫着,一邊紛紛落到河中。與此同時小川朝她迎面飛來,帶着一股酸臭的屎味。他還沒換尿布呢。
“我可愛的小屎包,”魅羽笑着一把将他抱住,緩緩落到地上。枯玉禅這次雖沒能把她和陌岩吸到一起,但能把她的小寶貝給吸過來,也是大功一件。
回身望去,飛船已降落在了河的另一邊。之前落入河中的人們正在掙紮着爬上這邊的岸。但沒過多久,飛船的門就開了。夭茲人正在從艙門裡魚貫而出。
魅羽彙集内力,一掌擊在河中央,将一大片水掀到了河對岸的草地上。跟着一招凝水成冰指了過去。那些剛跳下船的夭茲人沒走幾步,就一個個在地上摔起跟頭來。爬起來走了幾步,又開始摔。夭茲人原本就和巨人一般高大,每摔一跤都驚天動地。
等終于有夭茲人意識過來,叫大家都躺下來朝河邊滾的時候,河中的衆人但凡還活着的都已上岸,四散而逃了。
“小川,咱們也回長雲坊吧。”魅羽雖然不怕夭茲人,但若被纏上了終究麻煩。
沒跑多遠,又聽到頭頂有細微的嗡鳴聲。這次可不是什麼破舊貨船,而是陰森又瑰麗的新型戰艦。一艘接一艘,閃着藍紫色的光,在頭頂安靜地飛過。
魅羽快速合計了一下。這種新型戰艦肯定不是用來捉人的,對付泥天軍也大材小用了。估摸着是從第四層的山谷隧道裡進來後,再從這第六層的天洞飛去前庭地。
此刻她的身上還帶着反重物和飛船制造那本書,必須盡快交給涅道,助他禦敵。而枯玉禅隻能去天界或者回人間,不能直接去修羅和前庭。
“那咱們就搭個順風車吧,”她沖小川說道。提氣并結了個手印,便抱着他向最後一艘戰艦的尾部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