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的模樣和記憶中差不多。個子比魅羽矮些,挺着中老年男人常見的肚腩,面容紅潤泛着油光,一道道笑紋暗示着這是個幽默健談的人。隻是不知為何穿了一身囚服。
“說來話長了,”長途跋涉來到此處的他看着很疲憊。先是一邊聽魅羽講述在四天王天與基地人結仇的經過,一邊狼吞虎咽地吃完铮引讓人準備的食物。飯後重重地坐進客廳中最大最舒适的那把椅子裡——铮引較瘦,很少坐,主要是給前來訪問的涅道預備的——掃了一眼對面分坐左右的兩個年輕人,點點頭。
“好、好,真是好孩子。才一年多不見,都出息了。沒想到咱們還有再會的一天。什麼時候能聽到你二人的喜訊啊?”
魅羽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類型,在妓院裡做過姑娘,朝堂上怼過君王,戰場上徒手毀敵艦無數,臉皮比城牆還厚,然而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年輕女子。聽九叔這麼問,隻覺脖頸處僵住,轉都轉不了。
又想起上次掌舵之前,她和九叔單獨吃飯時他說的那番話。當時她是被臨時任命的前庭地統帥,铮引還隻是個初立戰功的新兵。在她随陌岩離開修羅前,九叔曾對她說:“铮引未必是個可憐蟲。”
九叔沖面前二人感慨過後,說起别後的經曆。作為前庭地曆史上統治時間最久的九天王,曾被修羅和他化天奪去地盤,輾轉流落于其他天界。自打一年多前回到錦陽城,其聲望在民間日益顯赫,追随者越來越衆,讓統治錦陽城的他化天軍方心生忌憚。
有次九叔過生日大宴賓客,席上喝得多了些,一向謹慎的他開始指點江山,從方方面面分析了為何他化天始終敵不過修羅軍。那時兩軍已經是盟友了,然而傳到他化天駐軍首領的耳朵裡,還是惹得對方吹胡子瞪眼了一番。于是九叔就被冠以非法集衆之名捉了起來,判入獄兩年,為此還引起了錦陽城三日大罷工抗議。
“其實想想,也沒啥大不了的嘛,”九叔說着,撣了撣囚服上的灰。“活了這麼些年若是連大獄都沒下過,說出去都是丢人的事一件。”
也是啊,魅羽心道,她自己去過的地方也不少了,殺人放火調皮搗蛋的事常幹,至今還沒入過獄。
總之,以九天王的修為要想逃出來并不難。但前庭地是他的家,實在厭倦了東奔西跑,打算把兩年牢做完,出去後低調做人。結果前庭地脫離六道前,修羅派人送來通知,他化天軍隊聞言急急逃回老家。走得匆忙,自然也顧不上監獄裡的犯人了。一衆囚犯被關在無人看管的大牢裡,眼瞅着都要被餓死。九叔這才打破牢獄,把囚犯們都放了出來。
出來看了眼,就猜到是個什麼狀況了。他并不知道魅羽正派人四處尋他,也沒時間去見他那些部下,一個人從錦陽長途跋涉前往修羅基地。
前庭地已進入永夜,換成普通人,這一路上漆黑馬烏的很容易搞錯方向,困死在荒野。以九天王的修為和對前庭地的熟悉,這些自然不成問題。之所以耽擱了這麼久,是因為一路上不斷遇到需要幫助的民衆。有的連人帶車掉進深溝。有的家裡沒了柴火,快凍死了。還有迷信的認為惡魔将要來前庭地,要每個村交一對童男童女……總之凡是能幫的,九叔都順手盡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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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我們還有沒有希望重回六道了?”魅羽單刀直入地問。
九叔歎了口氣。“重回六道是不可能了。先前你們打碎了那八座石碑,等于是毀了這艘船的八個錨,就算回去也無法在六道中固定住。眼下隻能先想辦法活下去。”
魅羽和铮引互望一眼。在這片沒有日光和生機的漂流島上,還有辦法活下去?
九叔笑了。“你們知道前庭地為何像艘船嗎?有舵,有錨,且不屬于六道中的任何一個世界。這是因為啊——前庭地本來就是用作虛空中航行的一艘船。”
九叔這番話乍一聽似乎沒有多少信息量,然而魅羽仔細一琢磨,卻驚得張大了嘴巴。
上次她在千年回歸日掌舵時,無意發現六道之外還有很多六道存在。後來夭茲人的出現更是證明了,世界和生命不僅限于大家熟識的這個六道。從這個角度琢磨,前庭地這艘船就隻可能有兩個作用——要麼把六道人送往外世界,要麼将外人運來六道。
然而前庭地如此之大,這艘船絕非用作幾十、幾百人的旅行。也就是說,是為大規模移民而設計的。那再進一步推測,生命是如何在六道中起源的?很可能就是其他世界的移民坐着這艘船,大批量遷徙過來。所以不僅六道中有通用的語言,在六道之外多半也會有人說一樣的話。
铮引問:“那九叔知不知道,離這裡最近的其他世界在何處?”
“以我們目前的儲備是去不了其他六道的。好多年前我接待過幾個外世界來旅行的客人。據他們說,離這兒不遠有個熒骨島,算是附近這片虛空領域中供航船落腳的一個地方。”
“可是,九叔啊,”魅羽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朝哪個方向走?”
“虛空中并不是想怎麼走就怎麼走的。有一條條暗流形成的通道,并且是單向。想原路返回,就得走反方向的通道。而這個熒骨島,位于六道出口通道與其他通道的交叉口。比如那些夭茲人肯定都去過。”
“哦。那你說的那個熒骨島,是什麼人在統治?”
“這個島的所有者叫成烎,早些年是海盜,虛空旅行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後來八成是意識到占山為王、坐地收租好過東奔西跑刀尖上舔血,這才建了這麼個地方,算是個自由貿易港口。當然,但凡這種不歸任何地界管的所在,也會是各種異類和流竄犯的聚集地。”
魅羽聞言,斜眼望着半空,試着想象虛空中漂浮的那麼一個城市會是個什麼樣。
“成烎有不少寶貝,都是當年做海盜時四處搶來的。其中有幾個叫蜍羲的東西,類似于微型太陽,每個點着後據說可燃百年。前庭地若是能弄一個回來,雖然不能似原先那般暖和,種個莊稼照個亮還是可行的。”
魅羽和铮引聽後欣喜地互望一眼。“不過這麼好用的東西,肯定不是誰想要他就給的吧?”
前庭地的民間也有不少奇珍異寶,但不知要湊多少對方才可交換。
“這個嘛,”九叔看看她,又看看铮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确實會比較困難……”
剛好此刻有兵士進來,在铮引耳邊說了句話。“對不起,失陪一下,”铮引道歉,随後走了出去。
“九叔啊,”魅羽壓低了聲音,“咱們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還有什麼不方便講的嗎?”
“成烎富可敵國,等閑寶貝是看不上的。這個蜍羲總共有五個,想要的人多了,這麼多年下來也隻賣了兩個出去。不過據說成烎有幾十個老婆,我想着,若能從這方面入手,勝算會大些。問題是……”他暼了一眼門口,“铮引這小子多半不會同意。”
魅羽明白了,沖他擠擠眼。“九叔放心,我知道怎麼做。換成從前可謂小菜一碟,隻不過我眼下是這麼幅尊榮,得稍微動點兒腦子。至于铮引,我會說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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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铮引安排九叔在魅羽隔壁的客房住下,屋裡的炭盆燒得熱熱的。第二天上午,三人叫上鷹裘一同前往霧隴山神殿。
上到二樓,九叔擺弄了會兒鎮坤輪,笑了。“最遲明天傍晚,咱們就能到熒骨島附近。明早你們再送我來一趟,我好駕船入港。”
“需要做些什麼防禦措施嗎?”铮引問。
魅羽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成烎那些人既然曾做過海盜,現在又占山為王誰也奈何不了他,看到送上門來的前庭地,會不會直接沖進來搶東西都不好說。
“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九叔正色道,“熒骨島我畢竟沒去過,謹慎些也是應當的。不過你們修羅軍的作戰能力,我不擔心。”
傍晚回到基地,铮引擺酒正式給九叔接風洗塵。現在是艱難時期,平日大家都節衣縮食,酒宴并不算豐盛,剛好夠四人吃飽。席間初步定下計劃,明日由三個男人先去見見成烎,看他開什麼條件。回來後商議一下,再做定奪。
“我隻是好奇,”鷹裘問铮引,“铮将軍眼下有什麼打算沒有?咱們前庭地可有何奇貨可居?”
铮引說:“我是想,成烎這種人,這些年下來肯定有不少仇家。我們修羅最拿得出手的是武力,他說不定能用得上我們。”
“也把我帶上吧,”魅羽說,“萬一談不攏打起來怎麼辦?”
“是啊,”九叔說,“這丫頭的本事,當真非同小可。”
“不必,”铮引生硬地說。他通常是個好說話的人,此刻的神色卻是毫無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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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諸人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