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頂赤膊、滿臉橫肉的陌岩跳出巴塞厲的機器身體,踏上自己的旗艦,當晚便在船上為大統領準備的豪華套間裡休息。第二日清晨,統領的私人助理用銀盤盛着一套禮服,來到套間門外敲門,并伺候陌岩更衣。
“大人,”助理是個目光純淨、氣質清矍的白皙青年。鑲銀邊的白襯衣外罩一件深灰色西裝馬甲,平頭理得規規矩矩,不說話的時候喜歡抿起那對粉色的嘴唇。站在海象一般粗壯的統領身邊,助理像隻我見猶憐的小鹿。當然陌岩知道,能派給巴塞厲這樣的魔頭做助理,肯定不會是普通的職場小白。
“元老們讓我禀告您,今日正午在奣戶城有為您準備的宴席,屆時大家一齊為您接風洗塵。”
“接風?”陌岩換裝後照了下鏡子,“菜裡沒毒吧?”
禮服的式樣有點兒西蓬浮國的風格——摩卡色綢緞襯衣胸口和領口裝飾着層疊的花褶,襯衣外套着的棕紅色西裝長及膝蓋,胸前開襟處鑲着寸寬的金邊和金扣。這些天來陌岩也注意到,平民的衣衫普遍式樣簡潔,地位越高的才越繁複。
别說,身材魁梧的秃頭漢配以如此優雅的服飾反倒能給人一種帝國崛起的意味。當然前提是陌岩原本也非柔弱書生,既不缺帝王将相的氣質也不乏武學宗師的風範。若是有人湊近了凝視這位統領黑白分明的眸子,或許還能發現靜置于深潭底部的超然與智慧。
穿戴整齊離開卧艙,迎着旭日在甲闆上同軍部重要将官們一一握手。少數的陌岩能叫上名來,多數不認識,身後的助理替被接見者報上姓名和頭銜時,過目不忘的陌岩都認真記到了心裡。但總體感覺得到,軍人們是真心希望巴塞厲統領回來,某些老人的眼中甚至噙着淚。
待衆人散去後,助理湊上前問道,“還有一個多鐘頭才到奣戶城,大人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墊墊?”
“你跟我來,有事問你,”陌岩擡步朝艦船廚房的方向走去,沒進餐廳,卻拐進一間休息室。這兒是廚房工作人員才來的地方,有設計簡易的皮椅和小桌。不用問,就跟各種交通工具上的家具一樣,桌椅的鐵腿是固定在地闆上的。
陌岩從壁櫃裡的飲料瓶中抽了支純淨水,在正中一把椅子裡坐下。為什麼要挑這裡談話?可以說不為什麼,他既然是大統領,整艘船乃至整個國家的軍隊都是他的,愛坐哪裡就坐哪裡。真實的原因是,陌岩擔心其他艙室包括他的卧房裡被裝了監聽設備,而沒人會費神監聽下人們工作的地方。
助理跟着進休息室,将門在身後關緊,猶疑不定地坐到他一側的椅子上。“不知大人找下官有何吩咐?”
陌岩沒做聲,雙目盯着助理襯衣口袋的位置。口袋是藏在馬甲裡的。随後陌岩的右眼像進了蟲子般不自然地擠了一下,就聽助理口袋處傳出輕微的“啪”聲。
助理肩膀一震,下意識地擡手要去摸口袋,又硬生生地将手放下。
“元老們除了派你來監視我,還有别的任務嗎?”陌岩用手把玩着水瓶,像是在透明的水中發現了什麼感興趣的東西。
“監視?”一臉無辜的助理攤開雙手,“大人何出此言?”
陌岩擡起手中的水瓶,有個球形的全息影像浮在水中,細節充沛。助理應當認得出來,這便是元老院領導下的阿斯旺族統治階層居住的玻色城之一,奣戶城。
陌岩晃了下瓶子,影像變為城市内景。一條寬敞又平整、兩側種着樹木的步行道位于正中,道路的盡頭是座巍峨的大廈。樓面如流光溢彩的跑車外殼,裝飾不多,象征權威的事物不需要過多佩飾,隻有頂部三分之一的窗戶裡透出淡藍色的光。步行道左右兩側各有一棟稍矮的高樓,造型如機器人削尖的腦袋,沖着大廈的方向鞠躬一樣地傾斜着。
“左邊的代表科技,右邊的象征軍事,對吧?”陌岩問助理。
當中那座是元老會領導的共和政府辦公樓,自是無需多言。陌岩繼承了巴塞厲的記憶,但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這三棟現代化高樓是近一二百年才建的,然而其構造模仿了陌岩記憶中的大理石古建築政府樓,所以他的推斷不是沒有依據。
“是的,”助理恭維道,“大人自從拜世尊為師,不僅武力值逆天,肉身也開始具備神通了,可喜可賀!”
“這叫熄影術,”陌岩用兩隻手掌捂住瓶子,“假如我将瓶中的影像拍碎,現實生活中那三座樓也會跟着毀滅,你信嗎?”
助理倒吸了口氣,身子朝後靠向椅背。“信、信,統領大人不需要證明給我看。”
熄影法并非陌岩首創,六道中頗有幾人做得到的,比如魅羽的幹哥哥涅道法王。事實上陌岩佛陀迄今為止隻試拍過魇雙山的巨石,他不喜歡無緣無故的搞壞東西,無論建築物還是裡面的人。假如助理不信,他也不會證明來看的,但在外人眼裡,巴塞厲大統領什麼都做得出。
“現在,能和我談談元老們對這次營救我的真實态度了嗎?”影像消失,陌岩打開瓶蓋喝了口水。随即換上一副近乎暧昧的笑容,嵌在巴塞厲那張布滿橫肉的臉上實在有些辣眼睛。
“喂,放松點兒,”繼續逗身邊的年輕人,“你是我的助理,以後天天跟在我身邊兒,你不跟我親、跟誰親?”
陌岩說這話時,在想象中被小羽附體。師徒關系是樣奇妙的事物,并不隻是徒弟學習師父。每次用心教一個學生,師父自己也會被改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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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塔拉姆的皇室統治,阿斯旺族自古以來是元老院領導下的共和國體。巴塞厲作為軍方頭領,與元老們的關系比較複雜。陌岩過去的那些年雖大部分時間待在佛國,但由于看書雜,除了物理文學百科外,對各地的曆史和政治都有涉獵。有關這幾個最高階天界的書是弄不到的,但人類社會的共性不難掌握。
兩大敵對陣營共同存于一個世界,各自的軍事力量絕不能落後對方太多,所以科技都是首要為軍事服務的。然而大到一國、小到一家,總會有不同利益和多種聲音。在陌岩繼承的記憶裡,巴塞厲恃武而驕,曾對元老們多有不敬甚至欺淩羞辱,這也不稀奇。
事實上,陌岩一直懷疑當年巴塞厲能被敵軍捉住并關押,很可能要歸功于本國内部出了奸細。他想不明白的是元老們這次肯同意救他出來,定然有個非救不可的理由,不會僅僅是“振興我族、壓制敵邦”那麼簡單。五百年都相安無事地過去了。
另外,在“用完”他之後,他們會想個什麼辦法将他再度囚禁?又或者,這次的計劃本身便能在使用他的同時将他消化掉?
助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又咽了口唾沫。“元老們的想法,下官不怎麼清楚。”
陌岩握着瓶子的手指下意識地敲了幾下,眼中忽然精光閃現。“最近幾年,我族有沒有接待過什麼外賓?”
會多地語言的陌岩記得曾讀過一本文學評論的書,據說有相當一部分故事的起因都可以同用一個情節來概括——Strangers coming into town. 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很難自動起波瀾,大的變故往往都與外來人有關。要麼是熟悉的地方冒出個陌生人,要麼你自己作為陌生人,跑去别的地方認識了别的人。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