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乍來無量寺便陡生變故,還沒來得及在寺裡逛一逛,參觀一圈。當日下午,源濟領着築山和小羽登上通往後山的一條石子路。說後山有座禅院較為幽秘,輕易無人踏足,适合築山學習打坐。
中途小羽渴了,從包裡掏出隻粉色的塑料水壺,裡面裝的是齋堂中午供應的綠豆湯。說起這水壺可有年頭了,還是她讀小學一年級時,進城務工的父親回家過年捎給她的。跟着個這麼調皮的主人十年了,還沒爛掉也是奇迹。
她可是有兩年光景兒沒見過父親了!大部分時候記不起還有這麼個人。不知他、阿珍姨和那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還好嗎?換成别人,有紀念價值的杯子會擺在壁櫥裡。而對小羽這個居無定所的冒險家來說,“用”才是紀念。
聽身邊女孩咕嘟咕嘟地喝光綠豆湯,又咂吧咂吧嘴,築山眯起雙目斜掃了她一眼:“還是不明白,去奈呺灘是我們這些寺廟的内務,與你何幹?”
來之前,築山終于換上本寺的僧袍。小羽現在認為僧袍是最能檢驗人的體架和氣質的試金石。寬寬大大,原本就無定型,穿出來是什麼效果完全取決于穿的人。不像襯衣西褲,對大部分男人是加分項。再回想上午見到的那倆客人,同穿參懸寺的白色僧袍,智林如乘龍騎虎,研磬似踏雪浮舟。而她身邊這倆呢?胖胖的源濟叔堪比佛堂裡供着的大肚能容彌勒佛。築山的感覺則是書生硬套空手道戰袍,沒兩把刷子還非要去跟人打擂台。
“因為我恰好會點法術,”小羽手拿水壺,言行卻是一副仙風道骨的做派,“而你們要去降妖。就像人民警察,即便在放假期間遇上壞人壞事,也不能置之不理吧?人民培養了他,他就有這個義務。修道習武之人也一樣啊,若是少了份除暴安良、濟世利民的胸懷,那不白可惜了一身的修為?”
築山無奈地點了下頭,“你既然懂法術,我現在是要從最基本的打坐學起,你還跟來做什麼?看笑話嗎?”
前方的源濟叔轉過身,沖築山笑着說:“别跟丫頭鬥嘴,誰都說不過她。”
可不就是看你的笑話!小羽心裡想着,面上堆起高深莫測的淺笑。“築山長老這是嫌我打擾到你了?須知念佛、靜坐、參話頭都隻是手段,修行的目的是明心見性。我記得元音老人的師父、骧陸公于《證體起用之過程》中講過,境來不理,亦不起念,但不斷滅,此靜中定也。對境不惑,依然應付,動而不動,此動中定也……考考你,除了靜中定和動中定,還有什麼定?”
“還有?”
其實書裡寫的就這兩樣了,小羽故意逗他玩的。除了靜就是動,還能有什麼?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這一帶的山林較高,一棵棵巨樹枝葉茂盛還挨得很近,似乎生長的目的隻是為了填滿這個三維世界。山路蜿蜒起伏,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會遇上什麼景觀。陌岩肯定喜歡這裡,等找到他後不如就在這裡安家吧?反正他什麼都能教,也不用擔心孩子上學的問題……
“第三樣是夢中定,”築山忽然說道,小羽還以為他翻篇了。“人的夢境固然由心生,實則不為心所主控。夢中遇到荒謬之境或見已故之人,并不會産生邏輯上的質疑,反而會随着夢走。這就叫‘迷失’,相當于我們人生的一個縮影。”
嗯,小羽想起佛教經典中的老話——衆生原本都是佛,隻因迷失自性,以妄作真,才陷入輪回中生生世世出不來。這跟夢裡面随着夢境走,倒是差不多的情形。
“說得好,”源濟放慢腳步,沖身後兩個年輕人說,“現實中的我們是随着業力走,同樣無法用心力來掌控人生,但比夢中要清醒理智。若是能修得‘夢中定’,入睡後還能保持圓眀的自性,知道我是在夢中,這些都是幻像,無需害怕與驚恐,醒來後的修為也會跟着提高。”
噢——小羽深吸一口氣,這麼聽來确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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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分鐘後,三人來到一座禅院。東南西北四座禅房類似民間四合院那種布局,都有着彎彎翹翹的屋頂,小羽喜歡管那叫毛蛤殼。隻不過南邊那座是個涼亭,石桌石椅能坐四人,一側吊着口暗灰色的銅鐘。院子中央擺着隻半米高的香爐。不知藏于何處的一口清泉嘩嘩地流淌于山石之間,目雖不可見,心卻被它洗淨。
源濟掏出一串鑰匙,用當中一把打開西屋的木門。出人意料的是,屋裡的陳設比前方的佛堂和禅房更現代一些,磚石地面上也沒擺蒲團。正中央一張能坐六人的小會議桌,頭頂有盞小吊燈,隻不過電被掐了。源濟讓那二人随便坐,他去找油燈。油燈點燃後,又去書櫥裡翻書。
小羽自然是屁股沒老實幾秒鐘就起來溜達。先浏覽了一下牆上挂着的十來幅毛筆字,看落款乃曆年來本寺有地位的高僧所留。書櫥裡擠滿了高低厚薄不一的書,有年代久遠的線裝書,還有彩色印刷過塑的。至于紅綢布皮的薄冊子,一看就是經文咒語。陌岩在就好了,他不僅喜歡書的内容,對不同的形式也感興趣。
最終在一張琥珀色的複古式書桌前駐足。小羽喜歡這種寬大的書桌,雖然沒有抽屜,卻不像後現代設計那樣光光的一塊闆子。左右兩端的邊緣向上翹起,下方沒有桌腿,而是用兩面镂空的木闆支撐,雕着山雲的圖案。桌上有隻圍棋盤,棋盤上擺滿了黑白棋子。真是擺滿了,361個交叉點一個也沒空着。這不大對吧?小羽不懂下棋也沒耐心學,可在白鵝甸的時候見陌岩閑來無事時,自己跟自己下。印象中沒見過整個棋盤都擺滿的情況。
小羽伸出右手十指,輕觸了一下盤上的一顆白子。原來棋子都用膠水粘到棋盤上了。扭頭去瞧那邊坐的倆人,築山正聚精會神地讀一本書,面前的桌上還擺着紙筆。源濟瞅瞅他再瞅瞅書,神色有些緊張。
小羽捧起桌上的棋盤,走到源濟面前給他看,“源濟叔,這是幹什麼用的?”
源濟站起身,示意小羽跟他走開一些,低聲說道:“這個棋盤原本是慧忍長老屋裡的。他被禁足的那些日子,有時會自己下着玩兒。在他被救走後,大家清點他的東西,發現棋盤上的子兒一個不少,都被粘住了。誰也不知道慧忍這麼做有何用意,除了他,寺裡也沒人懂圍棋。又怕是邪靈使的什麼蠱術,就給移到了後山。”
原來如此。小羽靈機一動,掏出手機來拍了張照。聖章不是把古往今來的人類知識都裝進腦海中了嗎?下次碰上的時候問問他,大數據一掃,就知道有無玄機了。唉,想起有聖章在身邊的那些日子,倒也舒心快意。
“怎麼樣,找出規律了麼?”源濟忍不住問築山。
築山不答,隻是用筆在紙上飛快地寫着什麼。窗戶外的日頭已被其他山體遮住,屋裡全靠一盞油燈和一支蠟燭照明,築山手中依然不停。
小羽收好手機,走過去湊頭瞧那本書。是本咒語書,咒語小羽懂一些,一眼便能認出。原來源濟并不打算教築山打坐,是要傳一些咒語給他,可這裡有個問題。“源濟叔,據我所知,大部分咒語需要有修為之人用真氣催動來念,才能産生足夠的效用。”
源濟沖她點了下頭,“所以,築山長老必須找到更深層的規律,才能跳過真氣這一環。”
“有點兒門路了!”築山擱下筆,用手指着書頁,“構成這些咒語的字,有些重複出現的頻率很高,比如嗡、薩、埵、摩、啰、耶……我大緻找出了27個。單數這些字的筆畫,似乎沒什麼規律。可如果将筆畫用二進制來表示,比如這個‘薩’,是11畫,用四位二進制表示是1011。我發現在同一句咒語中,這些0和1的排列是有規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