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聾啞村,夜空中飄起毛毛細雨,四個年輕人手執電筒,原路返回娑家界火車站。
站台站台,隻有站沒有坐的地方,但終究是人類文明的産物,先前受過驚吓的雪茗臉色逐漸恢複正常。隻是雨下得更大了,看表應到了晨曦時分,頭頂的天空依然陰雲密布,隻在黑幕上零星地透出暗灰的縫隙,如同從一個陰間返回另一個陰間。
“要不要?”站在小羽身邊的築山摘下頭上戴的綠色鴨舌帽,遞到她面前,目光直視前方。
小羽還會跟人客氣?接過帽子戴在頭上。别說,這家夥的腦袋看着不大,男人畢竟是男人,帽子戴到小羽頭上略顯寬松。好在小羽個兒高腿長,罩一頂男式綠帽,給英武的氣質添一分俏皮。此時若是有人問她築山為何給她帽子戴,她會答——我這麼可愛,喜歡我也正常。
“要不咱們去那邊的樹林裡避避雨?”雪茗提議道。
離火車道百米處有片小樹林。考慮到下趟從仙鹫省開來這裡的火車傍晚時分才到,諸人于是移步至林中。大概是被荒野上長年累月肆虐的風吹得,這片林子裡的樹木呈現出各種奇特甚至不體面的姿态。有的張牙舞爪呼天搶地,有的枯瘦如柴如厭食科裡跑出來的病人。無論如何,能遮下雨總是好的。
“有意思。”
四人進林沒多久,研磬停步,其他人這才發現他面前的地上立着塊石碑,上面記載着鐵路的修建信息。“會不會寫錯了?”研磬自言自語地說,“從上一站到娑家界這裡,足足花了五年才完成?按理說用不了兩年。”
那還用問嗎?小羽心說,再往北走就是奈呺灘鬼王的地界,人家建築工人都不愛來呗!但這話隻是在心裡滾了滾,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卻不是很敢跟研磬說話,總覺得這位高僧有些排斥她。築山一開始也排斥她,可自從這次一同外出執行任務,他的态度在轉變。
“我也覺得奇怪,”雪茗附和着說,“這種字碑不是該建在鐵軌附近嗎?怎麼擱這麼老遠?而且……式樣有點像墓碑。”
築山走過去瞧了眼,“既然像墓碑,那可能就是塊墓碑了。隻不過因為某種原因,不能明寫。”
四人踯躅片刻,各自找了棵粗實些的樹靠着坐下。地上的落葉真多啊,層層疊疊如墳頭般高低起伏。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天坐了一天的火車,小羽總覺得地面還在有規律地上下颠動。
“你們有誰去過鬼道?”雪茗從背包裡取出一盒濕紙巾,擦了下臉,問其他人。小羽注意到她的僧袍底下鋪了條方巾。
所謂的六道輪回,是說天道、人道、修羅、餓鬼、畜生、地獄這六道。此次行動是要去奈呺灘鬼王的老窩裡尋回失物,難怪雪茗會想起鬼道。
“我沒去過,”小羽喝了口水壺裡的水,“不過我姐姐是鬼道出身,曾告訴過我——北有赤缟地,南有梅魍谷,西有谟燼灘。東部是她跟着師父和師姐妹們長大的地方,叫壑丘。”
“你姐姐?呃,”雪茗不确定地問,“你有個親姐姐?那你也是鬼道長大的?”
“我是山裡長大的,農村戶口。我倆不一樣的父母,但比親姐妹還親,”小羽用一種科學理性的方式分析着,“性格原本也該一模一樣,但因為後天成長環境和經曆的不同,慢慢有了差異。總之,我倆情況比較複雜。”
“哦,”雪茗那對濃密的眼睫毛微顫了幾下,“那你姐姐現在是做什麼的?”
小羽擡手指了下天空。“名義上是七仙女裡面的紅衣仙女,大部分時候跟我姐夫住在修羅軍軍營裡。”
“一個軍營一個寺廟,還真是姐妹倆,”築山說這話時,目不轉睛地盯着附近的一棵樹。這棵樹的樹幹并非渾圓的一條整木,更像人扭纏在一起的兩條腿。最為粗壯的兩條枝丫一條平伸,另條指向火車道的方向。
小羽白了他一眼。“那你為啥出家?許你喜歡寺廟,我就不行?”
“小羽姑娘,”雪茗又問,“你來我們這裡,是有什麼事要辦嗎?”
“來找我未婚夫。”
研磬原本在瞭望火車道的盡頭,聽到這話轉身,飛了小羽一眼。
雪茗道:“未婚夫?可你今年……”
“就因為我還未成年,所以一直沒完婚啊。我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小羽拾起身邊的一片落葉。記憶就像這手中的枯葉,雖已失去了鮮活流淌的生命,卻頑固地保持着形狀。想起六歲那年年底的某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雪,早上出門後卻見門前一樹桃花怒放……好久沒回家鄉了,找到陌岩後該回去看看隴艮師伯和吳老師。
雪茗善解人意地點頭,“那你未婚夫是做什麼的?”
“和尚啊,否則我怎麼會來你們十八寺裡找?”
“和尚?有點說不通吧?”築山還在打量那棵樹,但這不妨礙他跟小羽鬥嘴。“既然六歲就認識了,感情又那麼好,為何還要跑去當和尚?你老欺負人家是不是?”
“我六歲!”小羽沒好氣地說,“他那時早就是位大叔了。”
“那現在豈不是更老?”築山忽然站起身,小羽認為他會朝那棵樹走過去,見他又坐下了。
“這個嘛,”小羽壞笑着,“他要是站到你身邊,沒人會多瞧……”
後面的話被咽了回去。雨已停,然而本在随着太陽升起逐漸變亮的天空又快速地暗下去。這種暗并非無光,像是有種濃密的黑色顔料在空氣中蔓延,小羽确定再過半分鐘她們幾人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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