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安排好府裡的事,到鄭記時,見夫人正清點生絲的賬目,不由問,“夫人要把這些生絲挂出去賣麼?”
其實京城裡中上大小的綢緞鋪就有七十家,少于兩家鋪面的小鋪号,更是多得像牛毛,生絲的買家是很多的。
不過大多數都跟他們鄭記一樣,買的都是東邊彭冀一帶運進京城的生絲,隻因這一帶出産的生絲,絲長,質白,還柔韌。
可春夏絲綢市坊五月才開過,各家商号裡存量足,現下想賣,就算有人想買,肯定也是趁火打劫,想原價賣出去都是問題,更不要說是想還上三十萬錢了。
來福愁得眉毛眼睛擠在了一處,這才發現鄭記的大掌事程德龍這幾天都不在,不由唾罵了一聲,“這老東西,當初要不是夫人拉他一把,他早死了,這幾年讓他做了大掌櫃,臨到頭遇到難處了,就這麼跑了!”
宋憐好笑看他一眼,“程老不是那樣的人,我先前派他去冀北一趟,過幾天就回來了。”
程德龍原先也是做生意的,不過因為厭煩家裡親兄弟奪财,索性扔了家裡的家業,自己從蜀地來了京城打拼。
程德龍在鄭記櫃上做了五年掌事,性子老成練達,遇事知變通,還有一二分昔年開镖局做镖師留下的狠勁,很合宋憐的胃口。
臨行前宋憐交代,不管平津侯府能不能挽救,都照原定的計劃進行。
侯府出事前,她把餘下的錢分批次拿去囤生絲,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想試一試,看能不能博得翻出幾倍利潤,她很缺錢。
那時便缺,這會兒更缺了。
來福回府的時候,順便把自己所有的錢财都拿出來了,“小的就存了這些——”
他在府裡有個摳門鬼的綽号,旁人約去吃酒,從來一概不去,吃穿都在府裡,衣服破了撿撿别人不要的,縫縫補補也将就過了,除了月例錢,事情辦得好,夫人賞賜多,五年的時間,着實攢下不少。
小二百銀。
宋憐讓他把匣子收起來,“等六七日看看,你先拿着這些錢,去镖局,雇一些镖師回來當一個月夥計,日後要還得上,加倍還你。”
來福應了一聲,他性情是這樣,隻要有事情做,就不會胡思亂想,心是定的,哪怕将信将疑,也會把事情盡善盡美辦好。
抱着匣子要走,又拍了一下腦袋,“夫人還是早些回去罷。”
宋憐嗯了一聲,陸宴她是不怎麼擔心的,畢竟誣罔案過了禦前的明路,包括陸宴在内的幾名官吏受了天子賞賜褒獎,這時候誰動了陸宴,那就是打天子的臉。
内廷因為高國公府的事,受了天子訓斥,訓斥得越厲害,趙府就越不能翻身,趙輿沒能等秋決,刑期定在三日後,東市斬首。
宋憐合好賬目,給生絲定了合适的價,理清楚介時抛售的時間點,收了賬冊,請夥計幫着雇了一輛馬車,先回侯府。
陸母聽說過廷獄的厲害,都道進去以後十個有九個掉腦袋,有一個出來的,不死也丢半條命。
她在大理寺門口等着的時候,心一直緊提着,就怕裡頭擡出來的,是半殘的兒子。
可兒子的傷看着血淋淋的吓人,大夫卻說都是皮外傷,筋骨沒傷着。
一時是欣喜得落淚,回了府安頓下來,不由連連拜佛,感謝完佛祖靈驗,轉而數落起兒媳婦來。
陸宴美皙如玉,遠山眉目,縱是面色蒼白,亦是霞舉烨然之容貌,聲音溫潤地打斷了母親的絮叨,“大理寺卿與中書侍郎趙輿勾聯,害兒子性命,若非阿憐傾盡嫁妝買通了大理寺丞和獄卒們,隻怕不等堂審,母親便隻能見到兒子的屍身了。”
陸母張口就想說不可能,可那大理寺卿跟趙家都下了獄,必然是有罪的,想起自己讓兒媳去讨好大理寺卿,又逼着兒媳伺候那趙氏,指望上官幫着澄清清白,一時不由面紅耳赤。
嫁妝二字,更是似貼着臉打了好幾巴掌,臉上火辣辣的,又聽兒子問,“阿憐四處奔波打點的事,獄卒們都告訴兒子了,阿憐待兒子,真心真意,兒子不在的這段時間,母親可有好生待阿憐?”
陸母含混點着頭,知道兒子說的是事實,聽着兒子維護,心裡又有點不大高興,尋着兒媳的差處,“她對你可不算上心,也不去大理寺接你,這會兒還不見人影。”
陸宴溫泰地應了一聲,微理了理袖擺,不經意露出裡面幾乎見骨的傷痕,“這世上自然是母親待兒子最親,隻不過,兒子小時候,母親便教導兒子,人需得懂恩義,萬不可恩将仇報,阿憐護了母親的兒子,母親待她好一些,也就全了兒子的因果了。”
陸母高興兒子記着她的好,還記着她的教導,心花怒放,又被那傷痕刺痛了眼,連忙道,“母親哪裡是那樣不知好賴的人,這不知道阿憐辛苦,都累瘦了,讓秦嬷嬷早早去買清江魚呢,阿憐最喜歡吃這個。”
說完,也不敢再留了,叮囑随從千柏好生照顧兒子,火燒火燎地走了。
千柏聽夫人安排,專門在大理寺旁尋了個住處,每日宴請廷獄裡的獄卒們吃酒喝肉,打聽看護侯爺的情況,也暗中盯着大理寺官員們的動向,覺得有用的,就報給夫人。
背上棍傷敷了藥,陸宴坐去案桌前,翻着書卷,片刻後,抽了案桌右側瓷桶裡的畫卷,摘了繩結,畫上女子眉目清麗,笑容清淺。
肩上卻被輕砸了一下,紙團滾落,陸宴回首,水榭光影斑駁,女子半倚着窗戶,托着半張臉,杏眸裡帶着盈盈笑意,不知在那兒看了多久。
宋憐早先便來了,聽着他如玉石相擊溫潤清越的聲音,連消帶打叫婆母好似火堆上的螞蟻,便一直在窗戶這兒看他,他身形修長清癯,手執書卷而坐,像是雪山上的月,浮冰裡一捧雪,等折身看見她,手裡畫卷不動聲色遮去袖袍下,雪色的耳根卻被光影映照得紅透。
宋憐彎了彎眼睛,“夫君快快養好傷,等傷好了,試一試三品官服給我看。”
陸宴一時竟沒能回答,片刻後方才應聲好,起身洗了手,取了案桌上放着的膏藥,走到窗戶前,給她擦藥。
宋憐眼裡笑意有些許停滞,是錯覺麼?陸宴對升三品官的事,似乎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
大周分清濁官,清濁二字,并不是指官風,而是指官位高低貴賤,中書侍郎就是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