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其他部族而言,所從何來可能确實沒那麼重要,可是對黃池國而言,恐怕并非如此。
恍然之間,台上的玄女戰神已經結束了她的獨白和戰舞。
便如神話中所記載,她來到此地,是因人皇封賞功臣建立四方諸國,卻獨獨遺忘了這位功勳卓著的女戰神和她麾下女戰士。她來此為自己和自己的部屬索取公正。
高台之上,人皇并未現身,卻伴随着威嚴的光,降下了自己的聲音。
他稱這女子為“傅”——因她教他兵法,傳授他治國理兵之道。她不僅是他麾下戰神,還是他的啟蒙之師。
人皇許諾給她财富、尊崇和地位,卻拒絕封賞她的部屬。他認為女子不該同男子争奪官位,她們該做回父親的孝女、丈夫的賢妻,兒子的慈母了。
他們就女子是卑賤還是尊貴、是英勇還是怯懦,是明智還是沖動……是應當退居幕後輔佐男子,還是應該站在台前治理家國而展開了辯論。
人皇說,男子的身後是女人最安穩的歸處。女子的偉大正在于養育子女,輔佐丈夫。男女各歸其所、各安其分,才是部族興盛的關鍵。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縱使站在他面前的玄女,便是這一切最有力的辯駁。縱使玄女的道理令人無法從事實上反駁,也不能說服他動容半分。
于是玄女以自己所有的功勳,向人皇請求方圓三十裡的土地。她願做這最偏狹的邦國的侯伯,向人皇證明,女子治理亦可以令邦國興盛。
但縱使她卑微退讓至此,依舊不能令人皇退讓。
于是玄女憤怒的擲盞而起,戳穿他不過是過河拆橋,在利用完女人做劍盾之後想要卑鄙的将她們墊在腳下,好鑄穩他那因男子的貪婪無度而導緻動蕩的王座。
玄女于是叛出了朝堂。
她的身後,人皇正在為那被他誅殺取代的暴君宣判罪行——暴君的罪行之中,正有令女子與聞朝政一條。
玄女走出朝堂,振臂展開了旗幟。
有八百女子追随她起事。
但縱使她運兵如神,亦不能扭轉天下大局,人心所向。
最終她被逼退到海岬上,據守頑抗。
人皇先後派出仰慕她的男子,自己的妻子,和卸甲後生兒育女的母親前去勸降她。
他們都不能理解她的反叛,先後詢問她為何要從春風般溫暖和煦的少女化作秋風般貪婪無情的怨婦,為何不能認清局勢做出更為功利、光榮的選擇,以及為何不能顧全天下大義,令山河兵隳再起,部民死于戰場。
她回答仰慕她的男子,她是春風也是秋風,是滋養萬物的雨露也是肅殺天地的霜雪。
她回答渴望太平的母親,天下的大義為何總是要讓被損害、被侮辱者去顧全!她此刻的反抗,不過是她當初的反抗的延續。真正的背叛者,是那個取代了暴君坐上寶座的人,是那些想将一半的戰友當戰利品瓜分了、給她們套上枷鎖為奴的人。她們此刻斥責她、侮辱她、蔑視她,殊不知,她正是為她們而戰。
她回答人皇的妻子——終有一日你将察覺自己走投無路,但會為你力争的人已盡被你出賣了。但我依舊會給你安身之處,你依舊可來投奔我。
于是,她拒絕了所有勸降,帶上所有願意與她奮戰至死的女子,乘船渡海,去尋找立國之地。
她帶領三百族民克服重重磨難,航行七年,終于尋到了她的“三十裡”之國。
然而這座海島毒藤遍地,瘴疠彌漫,惡獸橫行。
她帶領着族民筚路藍縷以啟山林,又花費了十年時光,将荒島變作良田。
而後,海蝕和海獸便來了。
這時玄女已經很老了,追随她的部民也不再年輕。她們打退海獸,扛過最初的海蝕之後,玄女終于油盡燈枯。
她将衣缽傳授給了自己的“傅”之後,便溘然長逝。
她的身軀化作望月崖,橫攔在海獸入侵的必經之路,成了這個國家的最初的堤壩和藩籬。
部民為她的逝去而哀痛,夜晚他們點起長明燈,悲聲不散。她們為邦國的未來而感到痛苦迷茫。
她們的哀痛驚動了上天,于是天帝娲皇氏現身在望月崖前,詢問她們因何痛哭。
聽聞了她們的故事之後,娲皇久久沉默。
她于是詢問衆女子的心願。
衆人悲戚痛苦,亦不能免除對故土的眷念、對晚景安穩的向往。可是她們思索商議良久,最終還是許下了這樣的心願——願部族與信念綿延不息,後繼有人。
于是娲皇擊石出泉,将黃池賜予這個邦國。
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黃池之上傳來啼哭之聲。
……在經曆磨難、痛苦和失去之後,這個國家誕生了全新的生命。
凄婉哀樂的盡頭,再度響起慷慨激昂的戰歌。
祀女們高高躍起,敦實的落地,雙腿分開如泰山壓頂。她們頭戴怒目呲牙的傩面,發出慷慨不屈的嘶吼。手中刀槍劍戟般的響闆齊刷刷的一響,踏足聲随之如戰鼓擂起。那響聲震碎了暗夜的靜谧,也震碎了高台之上皎潔如鏡的光。
那光化作萬千飛雪似的碎片四散。那碎片在半空中翻飛着,每一片碎片上都映着一個女子的面容,也映着她們腳下的黃池。
而那光芒,每一個修士都不可能認錯。
那是地脈靈泉被震蕩激發時,所噴湧而出的天地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