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他的面容的同時，身形卻随之滞住了。她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僵硬表情看向白淩雲，牙齒打顫的說出了“男人”二字。

而後人群漸次的停住了，所有的人都看向了白淩雲。

“男人？”“男人。”“男人……”無數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

族民們看向白淩雲的表情變幻着，扭曲着。像是身體裡有兩個靈魂在打架——一個無知而友善，另一個驚駭而仇恨。這兩種人格交替的管控着她們的身體。

忽然間，兒童的嚎哭之聲響起。這哭聲似是喚醒了什麼記憶，霎時間憎恨便占據了主流。

在凄厲的童聲啼哭中，她們的面容開始變得靛青且醜陋，獠牙外翻、目眦盡裂，宛若厲鬼含冤。

她們共同凝聚成了在四明山施法的那個軀體，彼此之間有着共通的情感與記憶。

一旦一些人開始覺醒，記憶和仇恨便如瘟疫一般蔓延。

幾乎是頃刻之間，四面八方已盡是厲鬼的目光與面容。

高台之上，受到影響的傅悅和巫鹹痛苦的抱住了頭。她們都沒料到，如此微小的事故竟能引發這樣猝然的失控。她們艱難的試圖壓制和扭轉激憤的群情。

他們在共同的“腦内”規勸着、争吵着，互不相讓。

——可有些東西，一旦觸發勢必有回響，注定不可能毫發無傷的平複。

丹青不知阿鹹還能堅持多久，匆忙排開人群，向着白淩雲和蔺輕塵的方向擠去。

——她不能讓白淩雲死在這裡。

……

而出乎意料的，祝餘竟然依舊保持着理智。

她已去台上折取了琅玕樹的玉枝，也正奮力的要回到白淩雲的身邊。

而白淩雲驚恐的戒備、後退着着，詢問着蔺輕塵，“這是怎麼回事？黃池國莫非是鬼國嗎？”

蔺輕塵道，“……說是鬼國也不能算錯。”他拽住白淩雲的胳膊肘，道，“這些以後再說。别愣着了，逃命要緊。”

。

這變故發生得過于突然。

但是在了解了黃池國的真相之後，這一切又都在預料之中。

——在黃池國，死亡被稱作“歸池”。

生命延續是這世上最不可觸犯的天倫。

凡人陰陽結合方能孕育後代，縱使有娲皇氏賜予的靈泉，孤雌生女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沐浴黃池受孕而生育出的孩童，并非人類。

她們更像是一種魅靈。

以黃池中的地脈靈力滋養着自四方飄蕩而來的信念與不甘，化作如人類靈魂一樣的靈體。

初代黃池國民以女子的身軀為母體，将這些靈體納入體内，為他們孕育肉|身，給他們以人類的生命。而後，代代延續。

他們像人類一樣行走和思考，有着人類一般的心靈和靈魂。

在倫理上，他們是人類。是初代黃池族民的後嗣，是延續她們信念的子孫。

可在妖魔和邪修眼中，她們就隻是地脈靈泉所分出的，一口有着柔軟肉身、無暇靈魂的靈氣豐沛甘甜的泉水。

——同雷辰所說的晶花珠，也沒有什麼本質區别。

而人類，卻有着遠比晶花珠更豐富殘忍的吃法。

若果真如她所猜想，黃池國遭遇了家國覆滅的災難，丹青不敢去想象她們究竟遭遇了些什麼。

不敢去想，她們究竟是懷着怎樣刻骨的痛苦與仇恨，化作了厲鬼。

她護送着白淩雲一路向着明月灣的方向奔逃。

她心情沉重混亂。

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

隻聽着白淩雲時不時的追問一句，“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們恨的是我對吧？……可是為什麼？就因為我是個男人嗎？”

直到蔺輕塵忍無可忍，說，“閉嘴。”

他目光掃過祝餘和丹青，才稍稍從混亂中抽出理性，意識到自己确實最好閉上嘴巴。

他不動聲色的靠向蔺輕塵，暗暗的對丹青和祝餘做出了防備。

祝餘自始至終都蒼白沉默，她顯然還想繼續演她的戲。

但阿鹹那邊的局面，已行将崩壞了。

祝餘也漸漸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臉上頻繁現出惡相。

最終在鄰近明月灣的出口前，她拉住了丹青。

她已經快要面目全非，然而表情尚還算平靜。

“大巫壓制不住，我得回去幫她。”她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僵硬虛幻，她将手中白玉枝遞給丹青，“我給了他這個，是他要的……”

白淩雲驚駭的看着她的面容崩壞，心神不屬的反駁，“我沒要啊……”

丹青于是懂了——現實中，白淩雲曾向她索要此物。但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

丹青曾在阿鹹的行囊中見過此物，阿鹹說這是故國社樹的枝丫，她離開時大巫将此物贈她，以慰思鄉之苦。

所以後來在博物課上看到此物，她興奮的脫口而出——社樹玉枝，便被七師父玉英真人用藤條敲了額頭。

——那是迷谷樹枝。

子枝與母樹之間相互呼應，為人指點歸途。佩戴此物，便不會迷失回家的方向。

白淩雲應當就是用此物，重新尋到了黃池國的方位。

丹青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快回去吧。”

她們從望月崖中出去時，這幻境中的天地也已開始坍塌了。

空中旋渦如海蝕侵蝕，海上巨浪滔天，水流黑濁。

時而水面現出裂隙，可看見海底橫七豎八昏睡着被囚的修士——俱都是四明山上觀禮的賓客。

丹青隻當沒看到，提醒蔺輕塵，“船呢？”

蔺輕塵便随手抛出一葉扁舟，順手将混亂失智的白淩雲推上去，而後拉住了丹青的手腕，“跟我一起離開。”

丹青用力的掙開，“我還有事。”

蔺輕塵對上她的目光，片刻沉默之後，終于歎了口氣，道，“……别讓我未娶先鳏。”

丹青恨惱的一腳踹過去，“你趕緊滾吧！”

然而踹完了，忙又追上前撕住他的衣領，将迷谷樹枝塞給他，“别忘了任務——不準甩開我。否則我一出去就砍了你，信不信？”

蔺輕塵垂眸，笑着擡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信。”

前一腳踹空已經夠惱火的了，他還來第二次！

丹青沒忍住，又一腳踹過去，“滾滾滾趕緊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