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兒将來龍去脈看得清楚,上前一步,怒道:“你要想看便直說,犯得着摔箱子嗎?”
紫芯緩過神來,絲毫不畏懼,“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摔箱子了?分明是這箱子太沉!”
幾個小厮皺着眉,瞟了眼地上的銀子,動了動酸疼的手腕,幫襯道:“紫芯姑娘說的也沒錯,這箱子是太沉了…”
岑璠不想聽他們在這裡争論,撿起一錠銀子,扔回箱子裡,道:“裝回去,放好便是。”
紫芯剜了一眼槿兒,嘴裡嘟囔了句什麼,繞過槿兒出了房門。
小厮搬好箱子,槿兒便給箱子上了鎖。
紫芯回房後,掃了眼那上了鎖的箱子,将衣裳搭在架子上,“大姑娘先去沐浴,把衣裳換了,晚些還要去拜見夫人他們。”
岑璠掃了眼那件秋香色對襟暗花襦裙,重複了剛才的話,“我不需要人伺候。”
紫芯停下手裡的活,看了看她,二話沒說,衣裳随意一搭,提醒了句别誤了時辰,便出去了。
兩人在屋内收拾,屋子裡陳設簡單,妝台和床榻上面都有或淺或深的刮痕,顯然是舊物,不過好在都被擦過,倒也好收拾。
不一會兒,乳娘從外面進來。
乳娘關上門,看了看架子上的衣服,道:“水已經燒好了,姑娘先去沐浴,換身衣裳吧。”
岑璠沒再拒絕,轉身去了浴房。
乳娘挂好衣裳,拿來皂角和煮好的桑葉,拿了杌子坐在她身後,道:“老奴出去打聽過了,小公子他們都去了黃家,晚些才能回來呢。”
“知道了。”
乳娘看了看搭在屏風上的衣裳,又囑咐道:“姑娘過去的衣裳都收起來了,在洛陽咱們還是要講究些,這衣裳姑娘先穿着,過些日子咱們自己再置辦,挑些姑娘喜歡的料子。”
岑璠正想着另一件事,沒太在意,微微轉身,餘光落向乳娘。
她記得乳娘曾說過,世上的人大多見錢眼開,她也一度以為所有人該和岑家一樣,使些銀子便能閉上嘴安分些,是以先前虞家上門,她便總會給些銀錢。
可近來遇到的人,似乎都在告訴她,那位楊将軍說的才是對的。
有些東西,銀子擺平不了。
她開口輕問,“乳娘,你說我還要他們給銀子嗎?”
乳娘正給她梳着頭,聽她這麼說,一時不解,眼角的紋都擠得深了些,詢問道:“姑娘是覺得給銀子不妥?”
“洛陽世家,骨子裡瞧不上咱們,光給銀子沒有用的。”她忽然想到什麼,問道:“乳娘不也曾經在洛陽待過幾年?”
乳娘梳頭的手緩緩停住,“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老奴都有些忘了……”
“不過姑娘說的對,這虞家的人認定了咱們是外室,就算是收了銀子應當也不管用。”
她瞟了眼自家姑娘的神色,緊接着嘟囔了一句,“這虞家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臉,說咱們是外室!”
岑璠嘴越抿越緊,彎翹的眼睫慢慢垂下,沒有接話。
她知道,母親從來都不是外室。
岑家也是彭城富戶,外祖父曾經還是彭城的主簿,而父親隻是普通的佃戶出身。
母親過去愛遊山玩水,有一年戰亂,岑家的田莊上遭遇賊寇,父親一家救了母親,自此相識。
自她懂事起,母親的手隻沾染過筆墨丹青,卻從未沾染過銅臭,反倒是父親常幫外祖父打理生意。
她四歲時,父親在外面幫岑家走生意,彭城突然起了戰事,城内外的消息被阻斷了大半年,直到戰事結束,母親都沒有等到父親。
本來家裡都已經開始籌備喪事,父親卻回來了。
然而父親沒有去見他們,隻帶了一名女子悄悄拜見了祖父母。
後來她們才知道,父親與洛陽的黃氏姑娘定了親,回來隻是接祖父母回洛陽。
母親咽不下這口氣,上門去理論,被黃家人扣了個外室的身份,趕出了洛陽,就連外祖父的官位也沒了。
乳娘說,父親告訴母親,黃家雖不是什麼大氏族,可畢竟有個做廷尉少卿的家主,捏死一個彭城商戶如同捏死螞蟻。母親不想認下那外室的名份,也不想回岑家,便帶他們姐弟去了睢陵的山寺上。
在山上那幾年裡,母親常常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作畫,畫好後乳娘便拿到山下賣,後來那些畫在彭城一帶有了名氣,一幅畫能賣不少銀子。
可母親性格卻越來越孤僻,她八歲時,也不知道父親帶了什麼話來,竟讓母親忽然決定認下外室的身份,把弟弟帶去了洛陽虞家。
乳娘說母親被帶去了宮裡,作畫犯了皇後的禁忌,被施以杖責。
她的母親是被父親騙到宮裡去的。
可臨終前,母親卻隻托乳娘說讓她去洛陽找皇後報仇,隻字未提父親。
到死都還為這個男人開脫,自己隻留下一抔黃土和不舍得花的銀子……
想到此,岑璠眼神暗了幾分。
乳娘心裡揣着事,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想好措辭,勸道:“不過老奴覺得,有些事姑娘心裡記得便是,姑娘既來了洛陽,想要報仇,在虞家該忍還是要忍,院子裡的事老奴剛才聽了幾句,槿兒那邊老奴會去說,可姑娘這性子也該改改了,不能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知道了。”岑璠答應了下來,憂色未減,“乳娘,你說我真的能報仇嗎?”
那皇宮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她連進虞家都身不由己,何況是找皇後報仇......
乳娘拿來水瓢,繼續做着手中的事,“姑娘且住在虞家,打聽打聽夫人說的那幅畫,其他事總會有法子。”
*
夜晚,清晨融化的雪又凝成了冰霜,月被烏雲遮去了一半,天色暗沉。
紫芯來過後,岑璠披了件新做的厚襖,随她出了門。
内院的正廳内亮着燈火,門外的小厮通報後,岑璠才進去。
廳中坐着兩人,男人蓄着胡須,面目已顯老态,可一雙狹長的眼睛難掩年輕時的風流。
這麼多年以來,岑璠早已忘了父親的模樣,隻記得父親姓虞名佑柏,如今見來,除了一雙相像的眼,一切都顯得很陌生。
岑璠目光微移,看向虞佑柏身旁衣着端麗的婦人。
想必那就是黃氏,黃映苒了。
虞佑柏看了眼黃氏,轉而瞧向自己多年未見的女兒,相顧無言,隻幹巴巴地笑了聲,“既回了家,若是住不習慣,同你母親說便是。”
家……
她曾經是有家,可自從外祖父去後,似乎就沒有了。
空氣似凝了一瞬。
虞佑柏适時向一旁的管家使了個眼色。
老管事上前兩步,彎了點腰,提醒道:“大姑娘頭一日歸家,按着規矩,給老爺夫人磕個頭吧。”
岑璠掃向堂上坐的兩人,袖下的指微微動了動,而後照着管事說的,對着堂前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