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跳,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這船乃客舟官船,共有三層約三丈高,摔下來輕則斷骨,重則小命不保,被砸中的人估計也是生死難料。
船下的小卒可管不了憐香惜玉的事,本能地往旁邊閃躲,隻有王大海眉目緊鎖有上前接人之勢——作為此行的負責人,秦家小姐死了,他小命也走到盡頭了。
他仰頭欲動,身旁卻被一人阻住。
低頭一看,便見張福沅那小子還呆楞在原地不動彈,仰着頭,像是在思索什麼。而後蓦地松了手中的頭胄,垂在兩側的手将動不動,看着似是想朝墜船的人兒伸出雙臂。
王大海低頭這半秒已然錯失救人良機,他轉念心一橫——也好,壓死出風頭的書呆子,救下個大小姐,值得。
這句咒罵,張福沅實在擔得冤枉。
他不跑隻是因為一身重甲根本跑不快,他想擡頭看好那姑娘要掉哪裡,以便精準閃躲。
可誰知道撞了什麼邪,在他擡頭看見那團飄落而下的素色衣影的一瞬,耳邊似乎就傳來“啪”地一聲重響,以及滿地蔓延的流紅。
光這一幕幻想,就足以讓張福沅這個滿腹仁義的儒生心驚肉跳、悲從中來,竟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想護人周全。
一切都在毫厘之間。
張福沅連胳膊都沒來得及擡,隻覺一個重如山石的東西狠狠地踩在了他的右肩上,壓得他一下雙膝跪地,膝上的肉嵌入铠甲的紋棱中,縫隙氤出了鮮紅的血,疼痛瞬間逼的他滿頭大汗,牙關打顫。
下一秒,肩上的力道一松,他整個上身失力後也頹軟地趴倒在地。
一雙鑲嵌金絲、裁切精緻的黑靴率先落在他眼前,而後,又一雙嵌珍珠、鏽菡萏的白靴落下。
張福沅趴伏在一黑一白兩雙靴下,滿嘴甜腥粘膩,肺腑悲怒交加——船上追出來的秦家人踩着他的肩膀接住了這位小姐,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後,理都沒理他這塊墊腳石,這是在折他文人的脊梁骨啊!
張福沅撐在地上的十指被自己壓的泛白,他沉抑着不動,強行将胸中的戾氣壓下去。
今日這是他第二次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了,此刻,他隻想先站起來。
手掌撐地、屈膝、腰腹發力、小腿蹬地……
他不想太狼狽,所以每一步都做得極慢,保證蓄足力。
可剛挪移雙膝,一股鑽心的痛楚便直竄天靈蓋,疼的他雙眼金星直冒,即便如此,他也咬牙不準自己兩股打顫。
緩過半秒,他剛要再發力,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護腕。
他詫異地擡頭,便對上了一雙棕色的瞳仁,在蝶翅撲朔般的睫毛下,被銀月蒙上一層瑩光,年輕靈動的雙眼似是流光溢彩的細沙,明麗潋滟。
可四目相對的刹那,他分明看見了那層熒光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這雙眼睛主人背後的靈魂——
千瘡百孔、絕望呐喊。
可這裂縫瞬間又被閉合,他還沒來得及作反應,自己的下巴便被擡起,他從那雙漂亮的眼睛中看到了幾分挑逗的笑意。
積久難言的憋屈此刻達到了極點,他撇過頭,道:“姑娘自重,卑職不是戲子。”
強壓下驚恐情緒的秦越,哪想得到張福沅會猝不及防地來這麼一句,她沒忍住笑了出來,脫口說了一句隻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話:“你膽兒挺肥。”
上一世男主英年早逝,是唯一一個沒有參與迫害她的人,她看着還算舒心。
張福沅閉眼,仿佛在忍痛。半響,他才道:“不敢。”
秦越眉梢一動——張福沅這話不滿情緒溢于言表,真是開局不利,沒給男主留下個好印象。
不過,她好歹也算把書中的“驚鴻一瞥”完成了,這往後的劇情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偏差吧。
她瞧着眼前的男子——雖頂着一雙清澈愚蠢的眼,碎發淩亂狼狽不堪,但好歹是二十歲的少年郎,再怎麼也掩不住那股風神潇灑的清俊才氣。
掂量着分寸,秦越還是收回了口中呼之欲出的“我扶你起來”——她不想這時候損他自尊傲骨,更何況她後面還站着秦徹。
這樣想着,她便扶着雲碧的手背站起來,掃視了一周跪地的兵卒,最後落在王大海身上,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隻有高門貴女的端莊與修養:“他也算是我半個恩人了,務必将人照顧好。”
而後對自己的婢女道:“雲碧,拿些傷藥送來。”
秦越神色淡然地吩咐完這兩句,便轉頭上船,不多看一眼。
秦徹握刀默默立在後面,手中劍鞘已出。
從秦越蹲下說話開始,他如鷹一般銳利的雙眼就一直逼視着地上那人,想着若這野夫稍有不恭,他便立刻叫他頭身分離。
他無聲摩挲着劍柄雕文,直至秦越站起後毫無留戀地離去,他才将刀刃按回刀鞘,不屑再看地上之人,撩袍拍灰,緊跟秦越身後。
*
次日晨間
南川祁陽河,青山綠水,風清雲疏。
河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客舟,風小,船也行得慢。
此刻,船上好不熱鬧。
一群小姑娘家連央帶斥,叫舵手将她們拉上舵樓瞧風景,叽叽喳喳沒完沒了。大些的姑娘就湊到廂房拼了案桌打葉子牌,婦人們則搬了圈椅坐在頂樓露台,搖着團扇聊天曬太陽。
主室廳堂,秦家三兄弟攜正妻圍坐着議事,自分家後,這樣的相聚實屬難得。
船上的年輕男兒都聚在船頭甲闆上,圍着舞刀弄槍的秦徹,呼聲陣陣。
在一片歡欣喜樂中,隻有秦越獨自坐在床榻上,手臂搭在推窗邊沿,靜靜眺望對岸駛過的白楊。
昨晚那一跳後,大家都被吓得不輕,娘專門差了随行醫師把脈,說是驚懼過度,損耗心脈,需要靜卧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