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袁二公子來了。”
雲清輕手輕腳進來通傳。本來這活一直是雲碧在幹,雲碧跟小姐一塊長大,對小姐的心思拿捏的最準,有些小姐不願見的人她也有膽量直接趕,很得小姐的寵。
可剛剛小姐差雲碧出去辦事,雲清不敢亂定奪,就規規矩矩進來禀報。
卧榻的秦越乍一聽到“袁二公子”,捏住宣紙的手猛地一抖,指甲掐穿了宣紙的邊沿——
張福沅一個時辰内要到,袁觀生怎這個時候來了?現在張福沅羽翼未豐,若是過早放在袁觀生眼皮子下,以袁觀生的秉性莫不幾日就折殘了他。
更何況,如果可能的話,她這輩子也不想再見這個殺人魔一眼了。
她冷聲道:“你去回他,我尚在昏睡,不便見人。”
雲清聽了這話,臉立刻憋紅,支支吾吾道:
“小小小姐,将才袁二公子問我,我不知道小姐不想下榻,便跟他說小姐病好了大半已經起身了……”
說着,雲清“噗通”一聲跪地,抽抽噎噎的樣子看得秦越心煩意亂、火氣直冒。
“剛才醒着,現在又睡下了,這個謊你不會圓嗎?”
她是橫了心不願意見上一世那個剜她血掏她心的閻羅。
雲清見小姐動了怒,趕緊起身出去禀了袁二公子。
秦越不過挪了個腿的功夫,雲清又進來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秦越一看雲清的表情,就知道這丫頭沒擋住外頭的人,蹙眉吐了一個字:“說。”
她現在精神繃的太緊,沒有辦法對任何人溫柔。
雲清膽兒小,哆哆嗦嗦道:“袁二公子說,小姐叫他連吃了五日閉門羹,今日若見不到小姐,便……”
她猶疑了一下,道:“便在小姐院裡住下了。”
秦越默然抿唇,心也跟着沉下去。
原本在被子裡窩出的兩抹紅暈此刻褪得一幹二淨,整張臉慘白發青,似夜色幽暗中透着藍綠的昙花,蔓延着死亡的冰冷,怔愣在床榻不動。
前世剔骨碎肉之事她不敢再憶起半分,今早理清的思緒現在也全亂了套。
耳邊,幾隻喜鵲在叫,高高低低、遠遠近近。
她突然想到了張福沅。
以往她不喜歡“福”這個字,什麼王福山、劉福春的,總覺得太土,聽着沒有偶像感。
可人真的到了一種境地,就會莫名地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譬如對字和音的迷信——“福”字,應該會給她帶來好運吧。
這麼一個無厘頭的想法,卻讓她冰寒的心破裂出一條縫隙——這一世不一樣的,她有張福沅這柄刀,誰也别想害她。
按下心頭的慌亂焦躁,她軟下聲音,對雲清道:
“算了,他要成心給你挖坑,你也對付不住。過來給我绾發吧。”
雲清點點頭,問:“要去給袁二公子禀一聲嗎?”
“不用,讓他等着。”
雲清應答下,過去仔細服侍小姐的衣容。
秦越拿着宣紙,起身坐在梳妝台前,攤開看着上面的圈圈畫畫,一股慌亂之氣在肺腑亂竄——
縱然她絞盡腦汁一上午去回憶原著情節,可三年前走馬觀花讀過東西,被上一世的記憶一攪,加上現在又大病一場燒糊塗了腦子,她能記起來的東西加一起,連半頁紙都寫不到!
别說是細節了,一些大事件都要純靠她自己推理才能确定發生的先後。
秦越歎了口氣——這等于說是要她自己拍腦袋想辦法,在朝堂詭秘中抗刀殺人啊!
說不發怵是假的,可她沒有退路。
“小姐,今日想佩戴什麼頭飾?”
秦越飄散的思緒被拉回來,便見銅鏡中的自己已經绾好發髻,對稱端莊、碎發全無,更襯得那小臉清豔靈動。
“不戴發飾了。你去尋件素色衣裳來。”
雲清有些猶豫,怯怯懦糯道:“小……小姐,素發素衣是……”
她頓了頓,将口中的“服喪”二字吞了回去,隻道:“是不太合禮儀,若小姐瞧着這些叮叮當當的東西煩,隻簪一根玉簪也行。”
雲清和雲碧雖是同歲,但雲清是在主母院管事手下調教出來的,做事仔細、一腦袋全是規矩,所以才把自己的本性鎖起來,做什麼事都怕出錯。
秦越知道雲清想說什麼,但她素發素衣,就是想服喪,給上一世的自己服喪。
但雲清這丫頭倒是給她提了個醒,畢竟外頭站的是袁觀生,他那麼了解秦越原身,又那麼敏感多疑,自己一定不能任性。
她折起手中的宣紙,說:“那你看着插幾根吧。”
雲清挑了支血紅剔透的瑪瑙直簪插入秦越的烏發中,隻露一個紅色的尖頭在外。這一點透亮的紅與秦越那愈加雪白寡素的臉相襯,終于添幾分血色和明豔。
秦越衣冠得體後,将疊起來的、寫滿英文符号的宣紙放在了枕頭下——
沒準哪天晚上靈機一動又想起什麼了呢?于她而言,記起任何一條信息,都是她的金手指。
做好這一切,她才對雲清道:“你們就候在裡面,不必跟來。”
秦家世代文官,底蘊深厚,家中布局也頗講究山水怡情。
秦越是嫡女,又甚得父親喜愛,在她及笄那年,父親将家裡的二院擴建改修送給秦越當禮物,她是秦家後輩中唯一一個擁有庭院的人。
這一方小天地,水榭亭台、疊石假山,移一步換一景,奇巧雅緻。
秦越出了門,繞過假山,上了彎彎繞繞的走廊。
她步子頓在了最後一個轉廊前,一股熟悉的懷菊的澀苦清悠撲入秦越鼻中——袁觀生崇懷菊,屋裡屋外全是,經久便浸染了一身的懷菊味。
這股澀苦清悠從她的鼻尖迅速鑽入肺腑五肝,她空癟幾日的胃受不了刺激,酸水津液直蹿喉舌,她一下子俯身幹嘔,連咳帶嗆,動靜不小。
在她嘔得眼淚直流時,一隻骨骼突硌的手撫上她的背部輕輕拍打。
在觸上的那一刻,一股惡寒之意直蹿她骨髓百骸,震懾住了她身上的所有疼痛,她瞬間渾身僵住,竟是怕的連頭也不敢擡。
一聲清朗明疏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越越……對不起,知你病重我還逼你見我。”
秦越聽着真恨不得給他鼓兩聲掌:好一個賊喊捉賊,自己先一步握住話柄,叫旁人責怪不成。如果真體諒她生病,那就别逼她出來呀,光嘴巴上說有什麼用!
秦越胸口起伏,保持着撐柱俯身的動作,使勁閉眼将眼睑中的積水擠出來,而後用錦帕擦拭眼周和鼻涕。
袁觀生也耐心等着,一手幫秦越拍背,一手輕托她的手肘,防止她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