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心一沉,此刻也顧不上得不得罪人,膝蓋一發力,避開貴人後,左腳掃過前方的侍衛,那侍衛猝不及防躍起閃躲。王大海脖頸上的刀一去,他便腳尖勾地平地後翻,反将後面的人手肘鎖住。
那兩個侍衛也不是吃素的,拳腳翻騰幾下便又有架住王大海之勢。
拖了這麼長時間,王大海都要懷疑那書呆子已經被刺死了——張福沅,老子這次為你豁出去了。
就在門侍還在滿臉疑惑發愣時,王大海點地越起,一下子翻過院牆,往那迷宮似的假山草木中一鑽,隻留一句:“對不住了,我得去找秦大小姐救命。”
李管家氣得胡子發抖:“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侍衛,快,快,全府戒備,去留月閣,将這小兒給我綁出來!”
“李管家……”
“袁公子。”李管家打斷袁觀生的話,道:“我家出了這等事,招待不周還請見諒,小王,你送袁公子一程。”
對于袁觀生,老爺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老爺要秦家疏離袁家,那他必定不能叫袁觀生再攪纏進秦家任何事情當中。
袁觀生的話卡在喉嚨裡,立在台階下沉眸半響,随後松了攥在袖裡的拳頭,笑一聲:“有勞了。”
少爺這一聲笑簡直紮痛了兩個侍衛的眼。
他們自小伴在少爺身邊,即便少爺喜怒不言于表,他們也依舊能體察得到少爺隐在心中的情緒——今日轉了一趟下來,分明是傷極了。
他們平日私下也會氣憤,像少爺這般舉世無雙的男兒,怎麼偏想不開要來秦府上趕着受罪。
他們看在眼裡,着實疼在心裡啊。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自動分了工,一人去提匣子,一人去牽馬車。
馬車行至袁觀生面前,馬夫掀簾,袁觀生又回頭朝留月閣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平淡的眸子流淌着貪戀的溫熱,竟然第一次紅了眼。
駐足半響,他自察失儀,自嘲一般搖搖頭,随即轉身欲走。
可正當他擡腳踏上馬車時,灰色街道上一抹綠色入了他的眼。
他停下動作定神一眼,隻見路的盡頭走來一人。
那人穿一件青灰色寬袖泡紗衫,頭戴黑色東坡帽,端得一身文人學士的氣度,便走邊仰頭笑看立在院牆上沖他叽叽喳喳的兩隻喜鵲,風神潇灑、清俊雅緻。
縱然閱人無數,袁觀生還是難尋一個氣度神采能與之媲美的人。
當然,就算再與衆不同,也不足以吸引他的目光。
入他眼,是這人手上握着的玄青色令牌——那是越越的國史院特令,他絕不會認錯,上面垂着的青色流蘇是他親手編的。
如果沒猜錯,這人應該就是張福沅了。
袁觀生不動聲色,穩步踏進馬車,坐端,閉眼,雙手搭在膝上,胸口緩慢起伏——
在京城,實在有太多阿谀奉承的人,企圖攀上高枝平步青雲。
他看過張福沅的答卷,對民生頗有獨到見解,他還曾為這人惋惜過,但現在看來,不過都是些毫無節操的鼠蟻之輩。
他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動,半睜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寒意,道:“去大伯家。”
馬夫應下,一揮缰繩,馬兒立刻揚蹄奔跑。
在那條寬闊的官道上,富麗堂皇、價值萬金的馬車,與一身寡素寒碜、口袋餘下幾文銀錢的男子相錯而過。
*
張福沅拿着那令牌去拜訪時,特意将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物穿上了身。
他剛險渡一場生死劫,走在路上還神魂颠倒、心有餘悸。
若說在此之前他來秦府隻是單純想請罪,那現在他還真别有所求——畢竟能接觸到貴人的機會不多,他必須要為自己的命一搏。
一路上,他仔細斟酌措辭,默默在心中拟了好幾遍,不管秦大小姐是喜的怒的還是不屑一顧的,他都有法子應對。
不僅如此,他連如何跟門侍說話,如何讓整個秦府對他有個好印象都琢磨過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準備的再好,在看到鼻青臉腫、被五花大綁的王大海時,心便涼透了下去——聯想之前的種種,他大概能猜到這裡發生了什麼。
本來灰頭喪氣的王大海一看見門口的張福沅,雙眼一下就亮了,大叫一聲:“張福沅,你還活着!”
衆人的視線從王大海轉到了張福沅的身上——秦府是大門戶,手底下的奴婢小厮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他們隻見來人雖衣着寒碜,但氣度不凡,手裡還握着小姐的令牌,一時間都不敢露出鄙夷的神色。
張福沅被烏泱泱的持刀家衛盯得額頭冒汗,隻得沖着大家夥兒悻悻一笑,等着對方領頭人說話。
李管家站在側面打量着來人,半響才道:“你就是小姐要請的人?”
閨中女子私請男子,是污名節的事。
張福沅作揖,低眉順眼道:“并非是請,而是喚卑職過來領罰。前幾日在船上,卑職沖撞了秦大将軍,但因為當時負傷,小姐仁慈,允卑職傷好再罰。”
“原來是你,那個當内禁軍的進士?”
秦氏回黃州祭祖,他這個管家自然是需要随船的,最後一日鬧的動靜不小,他也在閣樓上看着的。
隻是那日兩人穿着甲胄,今日換了常服,他一時間沒認出來。
張福沅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是……”
而後他又瞟了一眼滿臉“快救我”的王大海,内心雖是萬般不想搭理,可人畢竟是來救他的,他也不能真看着王大海被罰。
張福沅仔細拿捏分寸,對主事人行了一禮,道:
“王副尉憂心平白死了守城侍衛,不好向殿前司複命,才一時慌亂魯莽行事,沖撞了貴府……”
他将“王副尉”、“守城侍衛”、“殿前司”三個詞咬得極重,懂其中關竅的人自然會聽懂。
王大海連連點頭,忙附和道:“是是是,對對對!”
張福沅立刻瞪他一眼,示意他閉嘴。王大海見狀頭一縮,也不說話了。
李管家掌事三十載,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兩人一唱一和意欲何為他能猜不出?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駁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放在平日,他秦府殺個人,給的借口都沒人敢懷疑。可唯有内禁軍,他們是不敢輕易動的,因為這牽扯了他秦家一個微妙的處境——
曾經是他家老爺,現在是他家少爺,任職兵部尚書,久而久之便籠絡一大批州縣的提督大将,加上秦徹和其父又直接掌三十萬大軍,皇上一直有心釜底抽薪、打壓秦家對兵權掌控之心。
與這些或開疆拓土、或鎮壓起義的軍隊不同,當下的内禁軍是直屬皇帝的,護的是天子命,也是皇上唯一完全掌控而不由秦家幹涉的軍衛。
若是他秦家殺了内禁軍的人,那不免讓人懷疑,秦家是不是也企圖将手伸進這支唯一沒被秦家掌控的軍衛之中呢?
現在多少眼睛盯着他們,而皇上又最忌憚秦家在軍政之事上的行為,是以,他們還真不能随意處罰這兩人。
李管家諷笑一聲,對張福沅道:“你到是不簡單。”
說完這話,一個小厮匆匆過來,在李管家耳旁叽裡咕噜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