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旸回過神來,立刻令紅甲侍衛上前捉拿袁黨。
張福沅這才放心,而後回頭一看,便見羅千坤已經完全被王大海反鉗跪在地上,其幾個屬下也都倒在地上痛苦掙紮。
經過剛剛的厮殺,張福沅一身劣等的甲胄完全破開,一刀一刀的血痕浸染着裡襯。
他抹了一把濺在臉上讓人發癢的血,走到羅千坤面前,蹲下來,替他捂住左肩峰還在噴湧的鮮血,歎道:
“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權貴腳下的螞蟻,所以你替人賣命,我不怨你。但你應該也很清楚,你沒殺掉我,是壞了袁家的大事,你覺得他們還會給你生路嗎?所以要我說,你最好把該吐的不該吐的全吐幹淨,祈禱袁家人全關牢裡去,那樣你才能平平安安出來。”
本來已經疼得麻木的左肩被張福沅這一摁,羅千坤的額頭立刻青筋暴起,想要掙紮卻被後面的人鉗制得無法動彈。
他咬着牙忍痛聽完張福沅一番話,雙眼立刻蹿上一股火:“陰險小人!你打的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嗎!”
張福沅搖搖頭,隻道:“你自己想吧。”
他說的對不對,等羅千坤冷靜下來自然能想清楚。
而後,他又将視線轉到遠處地上的另一個刺客,雙目從悲憫轉向冰寒。
那人一對上張福沅的眼睛,渾身一震,而後立刻抱頭連連求饒,連腿上噴湧鮮血的傷也不管了:
“我聽話我聽話,我什麼都說,求你别殺我……”
張福沅抿唇起身,從這人的腿傷處碾走過去,皂靴踩進一片血泊裡,而後跪在被抹了脖子孫成面前。
他緩緩用手覆蓋孫成那雙死不瞑目的眼,卻惶然發現自己雙手滿是鮮血,竟然把孫成那唯一沒有濺到血的眉目也抹上了紅色。
他連忙又用手背去擦,可他手背也是鮮血,将孫成那粗眉寬額的臉徹底糊成了紅色。
張福沅的雙眼出現惱色,他緩緩扭頭,看着那個求饒的侍衛,冷聲道:
“一命償一命。”
那人一聽,瞬間彈起撲跪在張福沅面前:“爺爺爺,我也是替人賣命啊,我也沒辦法的呀……”
張福沅覺得不可置信,這樣的話究竟是怎麼從人的嘴裡說出來的,他又惱怒又傷憤:
“你沒辦法?他是拿刀逼到你面前了嗎,你覺得他礙你事,你大可以一腳踹走他啊,可你為什麼要那麼輕而易舉就奪了别人的命呢?說到底……”
這個“底”字剛出口,上一秒還在求饒的侍衛,下一秒胳膊一掄,持刀就砍向張福沅。
張福沅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他早就瞥見這人袖中的小動作,隻稍稍歪身,就躲過了那因為太過激動和害怕而失了精準的刀勢。
張福沅眼底是說不出來的失望和憤怒,他搖着頭苦笑:“你一點悔意都沒有……”
嘴上的話還沒說完,他左袖便抖出一柄短刀,沒有任何征兆地便往那人脖子上一滑。
那人立刻捂住脖頸,表情扭曲,鮮血噴湧,身子癱軟,一頭栽倒在了孫成脖頸下的血泊裡。
一旁的王大海看得心有餘悸,冷哼一聲,道:
“你當是來殺人地當菩薩渡人呢,還跟人廢話那麼多,差點就被砍死了!”
陳書旸立在城牆的階梯上,從張福沅質問那刺客,為何如此輕而易舉地奪人性命時,他便頓住了腳。
他突然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兩手空空、隻帶一腦四書五經,便到了這座京城,那時候的皇城要比現在黑暗萬倍。
朝政軍權完全被秦、袁兩氏分割,這些權貴揮霍無度、貪得無厭緻使國朝空虛,饑荒的赈災糧他們貪,修水利堤壩的錢他們也貪,哪個官良心發現提出利民計策動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像現在這樣,胡編罪名、明目張膽地行刺。
他一路破殺,一路血腥,也曾問過那些權貴,為何人命要分三六九等,為何他們對人命沒有任何尊重與審慎,哪怕這個人隻是在服侍的時打翻了一塊糕點。
可這樣的想法,實在太年輕。
若不是乍一聽張福沅說,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還曾有過這樣的質問。
書生都讀聖賢書,産生這樣的想法并不稀奇。
但随後,陳書旸就親眼看見張福沅手腕一動,眼睛也不眨地便将刺客抹了脖子,噴湧出來的鮮血竟讓陳書旸有些雀躍——
那個質問為何草芥人命的張福沅無法成大事,但有這個信念卻又能冷眼殺人的張福沅可以。
寒門後輩,他看了很多,他們始終脫不了書生的畏手畏腳,缺少和權貴厮殺的決斷狠厲。
這種決斷狠厲是一種天賦,沒有的人永遠不可能有,而有的人沒表現出來,隻是将其掩藏在了心底,隻在絕境中放出。
隻要多加雕琢,必是一柄好刃。
還好,世上有龍便有鳳,一物降一物,他們寒門這一脈能克袁觀生的人不就來了嗎?
*
正午的太陽落在翰林院西側卧房,那是袁觀生三年前中狀元,皇帝特賜的臨時卧房。
一陣懷菊的苦澀清幽似有似無地鑽進秦越的鼻尖,在夢裡,那個一笑就彎着眼睛的男子,用襻膊綁起藍白寬袖,正在花園裡搭秋千。
花園裡錯落着懷菊和紫薇,黃白的小朵自下而上仰望,錦簇的紫花自樹頭向下垂望,連風都是那樣的輕,拂過男子腰間的飄帶,他轉過頭看過來,明明是笑顔,聲音卻帶着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