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摸黑進了張福沅的府邸。
說是府邸,其實也隻是個三進制的院子,前幾天剛購置的,連個牌匾都沒來得及挂,更别說打理了。
張福沅這幾天都在禦史台休息,也沒回來住過,整個府邸看起來凄凄冷冷、寒風習習,一個下人都沒有。
王大海一進這空蕩的院子,通眼望過去,隻看見右廂房亮着微弱的燈。
他大步走過去,借着屋内的燈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女子身影和坐在床邊的男子身影。
那男子身影似乎是聽到了他來時的動靜,俯身将微弱的燭火吹滅,不久,雕花的門便被推開一個縫隙,一雙嶄新的銀絲壓邊黑靴踏出來。
王大海斜倚在廊柱上,看着背過去輕手關門的張福沅,笑嘻嘻道:
“呦呵,金屋藏嬌這一套張大人也學會了。”
剛揶揄完,張福沅便合好了門轉過身,在月夜的光下一臉冷郁,周身仿佛結了一層寒霜。
王大海一看,立刻不嘻嘻了,撐身起來,問:“咋了。”
張福沅還穿着上午上朝的紅官袍,展腳幞頭也歪了,微擡下巴抿唇沉默,在寒夜中勾勒出他刀鋒般的下颌。
他擡頭看了一眼王大海,低聲道:“跟我來正堂。”
這聲音很疲憊,又壓着異常的冷靜。
王大海心中咯噔一下,感覺大事不妙——自從上了張福沅的賊船,他倆就是唇亡齒寒的道理,他的一腔熱血還沒往戰場上灑,可不能交代在這洛陽城裡了。
王大海收着步子跟在張福沅身後,兩人一路無聲。
張福沅走到正堂前才猛然頓住腳步,發現正堂内桌子、椅子、油燈這些一件也沒置辦,隻有空蕩蕩一間房,漆黑漆黑的。
王大海看得直搖頭:“好歹也是個四品官員,怎麼造孽成這樣。要啥沒啥,連個下人婆子也沒有……”
說着,他眼睛又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道:“是該娶個女人給打理一下了……”
張福沅:“那是我妹。”
王大海眼睛瞪大:“鳳芸?你屋子破成這樣就把一家老小接過來住了?”
張福沅緩緩吸了一口氣——他剛剛已經把事情的原委給妹妹講了一遍,妹妹已經是十七歲的人了,他相信妹妹能自己判斷。
現在他口幹舌燥,連個喝水的地方都沒有,實在不想再重複一遍。
但是,他又不能不說。
張福沅上了正堂的三級階梯,而後撩袍坐在階梯上,對王大海道:“坐。”
王大海又是一聲冷笑:“得,我就是你的牛馬,連個像樣的坐地都不配有的。”
鴉青的天空雲來雲往,不一會就将月亮完全遮住了。
沒有了月光,張福沅和王大海的身影便完全淹沒在黑暗之中。
剛開始一直是張福沅在講,最後圖窮匕見的時候,王大海才“唰”地一下站起來,怒道:
“休想!皇上給我這三萬兵是要去保家衛國的,不是挪給你個人私用的,我不去!”
張福沅冷笑了一聲:“你同我的關系滿朝皆知,袁家人能找到我家,那去你家不就是串個街的事麼。我家人若是有事,你覺得你家人還能好嗎?”
王大海身子明顯僵住,臉色幾經變幻,好半天後,他頹喪地坐下來,不解又痛苦道:
“可我們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他們要用家人威脅我們?”
頓了頓,他突然看向張福沅,眉頭緊皺:“你就非要秦大小姐不可嗎?如果你不跟袁觀生對着幹,不就沒啥事了嗎?”
張福沅被氣笑了:
“你頭腦還能更簡單一點嗎?皇上為什麼要給你這三萬兵,又為什麼将我放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還要我再給你分析一遍嗎?我們是皇上手裡的刀,這刀是要刺進袁家喉嚨的,有沒有秦大小姐,袁家都會想方設法捏住我們的軟肋和把柄。如果再多給我些時日,我養了自己的侍衛,也不至于非要用你的兵!”
在濃稠的黑夜裡,白淨的張福沅尚且能透出一個輪廓,成日曬太陽的王大海就隻剩一雙眼睛的眼白和雪白牙齒能反光了,遠看去,竟像人與骷髅在對話。
沉寂了半響,王大海又是歎氣又是拍自己的大腿,不知道在做什麼樣的心理鬥争。
最後,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他慢慢站起來,高大的身影拉下幾分沉重陰影,低頭道:“沒有下次了,張福沅。”
在黑夜裡,他沒看清張福沅是不是點頭答應了,隻聽見他疲憊的聲音:“坐下,我還沒說完。”
王大海莫名來火,可看着張福沅那副鬼樣子,又沒将氣撒出來,一屁股坐下去,弄的揚塵四起。
待月亮從層層黑雲之中冒出尖,而後露出整個彎鈎時,張福沅的聲音才停下。
臨走前,王大海看了一眼坐在堂前階梯上的張福沅,沒忍住提了一嘴:“你前面那麼多人都縮着腦袋,你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險挑這梁子?”
張福沅反問:“那你明知道戰場刀槍無眼,為什麼拼死也要去?”
聞言,王大海笑了,這是這次談話中他聽見的最悅耳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