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間,皇城司牢獄
獄頭那邊,隐約傳來幾聲人言交談,配着鐵甲磕碰刀鞘的叮啷聲,越來越近。
鎖在獄首的陳書旸最先聽見響動,原本不安擰起的眉頭驟然一隐,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叫人咂摸不出深淺的沉靜。
直到獄門被咔哒一聲打開,他仍舊穩坐在草堆上,擡頭看見獄卒之首站着一位青鐵覆面的首将——這是皇上培植的親衛。
陳書旸站起來,朝首将拱手行禮,雖白衣散發,卻仍能窺其一身清骨。
他跟随三位守将出了門,左右前後都有獄卒跟着,過了獄門,就被一個穿淡藍華衣的男子攔下了。
是袁觀生。
袁觀生朝三位首将行了禮,文質彬彬道:“大人,可否允許袁某與陳大人說幾句話?”
首将冷言拒絕:“疑犯将審,豈容外串?”
袁觀生并不惱:“話雖如此,但報個喜事應當也不影響什麼吧。”
他頓了頓,漆黑的眸子望向陳書旸,笑了一下:“恭喜陳大人,昨夜陳大小姐誕下一對龍鳳胞胎,您當上外爺了。”
陳書旸沉靜的眉目驟然破開一絲驚詫和歡喜:“果……果真?”
可他立刻回過神,警惕地收斂了表情——他坐牢就是拜袁家所賜,或者說,就是眼前這個袁觀生的手筆,此時他來跟他說這個,又是在打什麼算盤?
袁觀生笑得純粹,真像是來賀喜一般:“自然,恭喜恭喜。”
說完,他又朝守将道:“貴司赫赫威名誰人不知,這再大的官,一進皇城司那便是半隻腳踏進了閻羅殿,能活一天都不易,哪裡還有聽喜事的機會?還求大人給個情,允袁某與陳大人再叨兩句,都是陳大小姐托袁某帶的話。”
守将沉默片刻,還是應下了。
陳書旸也想看看,袁觀生葫蘆裡買的是什麼藥,便随他去了角落。
待他們二人說完話,袁觀生還是那副泰然自若的笑容,朝首将行禮,彈彈身上的灰,優雅離去。
他身後,陳書旸還渾身僵直,幹裂的嘴皮微微發抖,眉目帶着難言的痛苦、矛盾和折磨,昔日高官的沉穩算計被敲碎剝開,露出了一個花甲老人的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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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沅是被一聲轟然炸開的驚雷吵醒的。
他擡頭看向牢獄高牆那一方小小的窗,濕哒哒長滿青白黴菌的牆壁,框起了一小塊昏暗陰沉的天。
他眼皮一跳,以為一覺睡到了晚上,忙叫獄卒來問,才知距陳書旸出去受審還不足一炷香時間。
獄卒站在木攔外,打量着牢裡這個四品大官。
從昨日起到現在,這人就一直盤腿坐在一角,木然不動,要不是偶而還咳一陣子,他簡直以為這人是具幹屍了。
不過,他倒也能理解。
聽說,這個人兩個月前剛從科考舞弊案中死裡逃生,如今又死了妹妹,連後事都沒來得及辦,就被抓進皇城司。
皇城司是什麼地方,審的個個都是罪株九族的犯人,進了這,脖子可就放在斷頭台了。
獄卒忍不住“啧”了一聲,如今這個世道,他們這些沒家世背景的,都是把腦袋栓在膝蓋上,戰戰兢兢混口飯吃,這人倒好,一來就敢捅京中祖宗爺爺們的窩,這不就是自尋死路麼。
他搖頭離開,往前巡邏去。
張福沅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寂靜的牢獄響起清脆的鐵鍊碰撞的聲音。
呆坐半刻,他忽想到什麼似的,木鈍的眼珠子動了動,從地上抽出一根稻草,在食指上纏了兩圈。
草将他指節箍的青白,血色全被擠到了指尖,力道緊地仿佛要絞斷手指,瞧着十分驚心。
他腕部不動,十根髒兮兮的指頭靈巧穿梭,手上的稻草不一會就疊成了一個螞蚱。
餘下的時間,張福沅一直在疊螞蚱,他準備等他待會審完出牢,就把這些螞蚱燒給妹妹。
外頭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潮濕的牢獄陰冷刺骨。
還未編完五個,獄外又隐約傳來佩刀磕碰铠甲的聲音。
張福沅加快速度,将手頭那隻螞蚱編好,拂了拂衣袖,撐着地站起來,等待他們來提審他。
可獄首的門一陣響動後,那甲胄佩刀的摩碰聲停在了牢獄中間,獄卒将季良和陳曜雲拉了出去。
張福沅木鈍冰寂的心忽生一陣不安,皺下眉頭,當即對獄卒道:“我要如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