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張福沅擡步便與衆臣一同入宣仁門,到了延和殿前,大家自覺分成四列,一列為武,三列為文。
按照官職位次,文官當以太傅公上方、門下侍郎袁朔成、中書令張福沅打頭。但公上方尚在挖土,便空下一個位置,隻餘張福沅和袁朔成走在右列排頭。
兩人一同往前走,愈走袁朔成臉色愈陰沉,瞪了張福沅不止一眼,但張福沅隻看前路,眸色淡淡。
袁朔成氣不過,重重一拂袖,往左列跨去,站在了公上方的位置,好與張福沅隔開。
張福沅仍舊未動,眼底露出半分寒峭譏笑,但又淺淡如微雨,倏爾逝去。
延和殿寬敞明亮,斜射進的陽光打在靛藍與明黃交織的雕文上,剛好夠在天子腳下。
那明黃的龍椅上,仁和帝謝昱一副仁愛寬容的模樣,可漆黑不見底的雙眼卻像是密不透風的暗洞深淵,令人無法琢磨。
他拇指摩挲着玉扳指,聽完例行彙報後,問:“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
秋陽迅速攀升,大殿之上似有成群的飛鳥掠過,隐約還可聽見撲翅和嘶鳴之聲——北方降溫,連鳥都留不住。
寂頓半秒,顧堯邁出腳,在大殿中央一輯,眉頭高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秉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得了仁和帝的允許,顧堯繼續道:“原本這話不該臣來提,但臣得天子信任才幸升禦史中丞,自覺唯有嘔血為萬民為社稷,才可報此恩典。”
這麼三言兩語,顧堯聲音便從誠摯轉向哽咽,眼中隐約還泛上淚光。
朝中站着的臣子眼中立刻露出微妙的神情。
皇上掠了一眼張福沅,漆黑的眼底着流轉着沉思的微光,随後擡手:“顧愛卿,隻要是為天下為百姓好,但說無妨。”
這語氣帶着一分微不可察的輕悅,但張福沅卻捕捉到了,并非因為聲音有什麼破綻,而是龍坐上的人剛剛投來的那一眼,他便知道仁和帝已經猜出他想要幹嘛了。
張福沅抿成薄線的唇微微翹起一個弧度。
顧堯鋪墊好一切,一開口便直戳近些天大家言語禁區:“微臣曾協助張大人調查錦州藥材貪污一案,如今案子雖結,但事情還未完。”
袁朔成和袁朔安眉頭同時一皺,袁朔成率先打斷,不看大殿之上的發言之人,反倒看向對岸的張福沅,冷笑道:
“張大人,我看你不把這朝中異己鏟除幹淨,錦州一事是永遠結束不了了!”
張福沅含笑一輯:“袁大人還請謹言慎行。若大人對本官之前查案有異議,大可啟三司查卷宗,切莫散布謠言,鬧得人心不穩。”
袁朔成冷哼一聲,正要斥罵,卻被袁朔安搶先一步截住。
袁朔安是戶部侍郎,站在第二排,并未出列,隻是溫和一笑:
“張大人、顧大人勿怪,臣兄隻是憂心罷了。近些天朝中因為這樁案子損失不少可用之才,如今我朝内有寒潮饑荒,外有大敵犯境,确實不太好再動朝堂之人,還是以解決眼前事為重。”
張福沅聽了,竟是一笑:“正是這個理。”
袁朔安原以為還要跟張福沅打上幾個來回,卻沒想到對方應得如此迅速和氣,心中突生出幾分不安來。
朝堂又安靜下來,一直坐山觀虎鬥的仁和帝一揮手:“顧愛卿,你繼續。”
顧堯拜了拜,繼續道:“微臣方才說,錦州之事未結束,并非問罪,而是善後。”
兩旁大臣眼中爬上一團疑霧,不知這一招棋要落定何方。
頓了頓,顧堯繼續道:“因瘟疫、貪污、混亂管理,錦州百姓元氣傷盡,今年秋後播上的種子,又因提前到的寒潮死了大半。如今錦州每日都有成堆被餓死的人,百姓生活難以為繼,将衙門、衛所堵得寸步難挪,自殺的、殺人、被官兵殺的,一片混亂……”
“混賬東西!”仁和帝怒而拍案,滿屋朝臣雙腿一顫齊齊跪下。
“這事怎麼沒人來跟朕上報!朕指望你們幫朕治國,你們就是這樣給朕治的,朕要你們有何用!”
仁和帝是動了真怒,越過俯跪一地的臣子,将視線定格在戶部侍郎袁朔安身上,眼中的火氣越燒越旺,握拳的手都在發顫。
許久,仁和帝才壓下胸頭的火氣,眼底愈發深沉,如暗夜中的深海。
他吸一口氣,對顧堯道:“顧愛卿,你起來。”
顧堯起身,低頭彎腰恭敬地站着。
仁和帝道:“顧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解?”
顧堯深深一拜,道:“微臣苦思幾個日夜,認為一則要派發救濟糧解燃眉之急,二則需找一個能幹之才,代表朝堂撫慰百姓、整肅錦州!”
袁朔成還沒聽出什麼不妥,俯跪在地的袁朔安卻忽然身子一僵。
仁和帝點點頭,道:“救濟糧一事好辦,至于這能幹之才,顧愛卿心中可有人選?”
顧堯一臉憂國憂民、舍身取義之姿:“仁和三十六年狀元、當今翰林院學士,戶部侍郎嫡公子,袁觀生。”
伏跪在地的衆臣子眼中迷霧一清——在棋盤上繞了這麼久,原來,是要将袁家的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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