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沅那水波蕩漾的眸,忽然凝住了,他沉默地看向秦越,久久地看着。
按理說,不該的,再有兩天,就是太後出喪,他不能出岔子。
可是,為什麼不能讓她出去呢,是因為他打心底眼不信任她嗎?
一個女孩,幾乎已經把全部給了他,表現也沒有任何異常,他憑什麼隻索取不信任?
還在猶疑,身旁的女子卻突然抱住了她,主動親了他一口,語氣又歡悅又惶恐,仿佛他已經答應了一般:“可我還沒出過門呢,這次去,我得穿個好看的裙子,還有胭脂……”
她湊到張福沅眼前,癟起嘴,委屈地要落淚:“夫君,我好像都沒有胭脂,白着一張嘴,跟鬼似的。夫君,我們很窮嗎?”
張福沅啞然失笑:“不窮。之前的可能搬丢了,我們再買。”
秦越一拍掌:“太好了!”
又抱住張福沅,似是十分羞澀的樣子,嘴中念念有詞:“話本說,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注)……”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張福沅一遍一遍默念這句詩,默默将心中那強烈不安壓下去。
罷了,她願意給他,他就願意信她。
他低頭親了一口秦越的額頭,回道:“那娘子好好準備,我們日暮就出發。”
而後,男子一翻身壓倒秦越,額上的吻順勢而下,由輕柔和煦變成疾風驟雨,恨不能一寸寸啄去,将她的肌膚全部打上他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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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昨日後半夜,到今日上午,大雪裹着冰渣子鋪天蓋地落下來,叫這一方院子的景緻徹底變了,青磚紅瓦、樹桠草木、亭台長廊,全都覆着白雪,打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竟有幾分異樣的動人之色。
張福沅在書房批完最後一封文書,擡起眼皮子一看,雪已下得小了許多,天盡頭隐有薄暮色。
他将東西歸置到一旁,給自己斟上一杯熱茶,靜坐着等秦越梳妝完畢——
家裡冬衣都是素色,也沒什麼女子用的飾品,他就叫季良出去買了些帶花色的冬襖,外加東寶閣的珠钗花钿、胭脂水粉,秦越見了十分歡喜,鬧着要一個人梳妝,好給他個驚喜。
他剛好手頭也積了幾樁公事,便想利用這個空擋處理了。
于是,兩人就一人留在卧寝,一人去了書房,各自忙起來。說起來,這還是這兩三天來二人第一回不在彼此視線内。
三杯熱茶入肚,壺中的水盡了,越兒卻還沒有出來。他想起身去瞧,可又怕壞了她打扮的興緻。
想來想去,還是拿出一本閑書翻着讀,耐着性子捱了約一炷香時間,便聽到卧房那邊傳來開房門的動靜,而後有悉悉簌簌的腳步聲。
他捏書冊的手一緊,不知為何,胸口忽然蹿起一股慌躁之意,連着他左眼皮也開始跳了。
“夫君。”清脆婉轉的聲音,帶着清甜,一路破開郁障,在張福沅心頭化開,甜絲絲的,像夢。
他應答了一聲,笑着擡頭,在看到自書房右側提裙走出來人兒時,不由怔住了眼,胸口那股慌躁也靜止了。
柳絮一般的雪漫天斜飄着,青黑的瓦檐隔開了一方避風避雨地。
檐下站定一個女子,一身紅藍相間的襖裙,高領掐着雪白絨毛,托住她巴掌大的臉。
隻是那臉不再蒼白,兩腮有了清透健康的血色,唇瓣一抹豔色,在皚皚白雪之中更是顯得秾麗潋滟,端端站着就是一幅高貴威儀之姿。
相較而言,那雙水瑩瑩的眼,倒因為過于澄澈無雜塵而顯得格格不入。
可是,他最愛這雙眼,因為滿目笑意皆予他一人。
見張福沅一直盯着她不言不語,秦越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颔首,語氣柔柔:“走麼,夫君?”
“走。”張福沅放下書,大步朝秦越走來。
臨到人跟前,他又垂眼看了許久——若非這是越兒花了數小時準備的妝,他真想就此親亂,尤其是她唇上的豔色,想都吃進去。
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十分規矩地擡手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碎發,又接過季良遞來的面具,替秦越綁上。
張福沅今日穿的是與秦越襖上一樣的群青色衣袍,将兩鬓長發挽在腦後,整個人都散發着青澀褪盡後的沉穩。
他将另一個面具罩在了自己臉上,與秦越的一樣,都是遮上半邊臉的銀色面具。
又接過大氅,幫秦越系緊。
自己也披上一件,秦越踮着腳,給他的大氅系了個蝴蝶結。
高闊的朱漆大門嘎吱一聲打開,兩人十指相扣,并肩跨過門檻。
将近兩個月,秦越終于踏出了這道門。
外頭凜冽的風灌進肺腑,冷的刺骨,卻是新鮮的。
蒼茫的暮色中,兩個身影一沉穩一跳脫,在寒雪地裡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轉瞬間又被簌簌落下的雪抹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