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惜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自己那瞬間攏縮成錐、一梭子紮向淡綠色蝴蝶的精神體。
這是藍環章魚求偶的架勢。發現潛在□□對象時聚攏腕足成束、迅速沖向對方,然後海星般張開全部腕足,欺身壓上,用吸盤緊緊扒住。
精神體是主人心理活動的直觀反饋;客惜斓勉強地把嘴巴抿成一線,擡起臉,繃着心虛搶先開口:“對不起……它是第一次見到不帶有明顯惡意的其他精神體,想跟蝴蝶一起玩……不是要攻擊你。”話音逾弱,顯得格外懊喪洩氣。
臉頰上才消退的紅暈旋又彌開,客惜斓垂下眼,沒使勁地搓了搓噼啪甩腿的小藍環章魚,低聲埋怨道:“你怎麼這麼丢人啊。”
看上去倒真像青春期小孩被戳破心思後的難為情,杭知澍沒說什麼,體諒地一笑。蝴蝶撲閃幾下,主動散發出柔和舒緩的精神力,那精神力薄如一層柔光,由虛無凝實,色相也呈淡綠,肉眼可見地向外擴張,築就屏障,而後色澤消退,重新隐沒于無形。客惜斓手中張牙舞爪的小型章魚眨眼間安靜下來,腕足乖順地飄垂。
他撒開手,克萊因腕足飄散,靜靜懸浮在空氣中,不再動作。
“除了精神力特别強大的高階向導,做精神梳理一般來說需要精神體和肢體接觸,或是肢體和肢體接觸,接觸點通常是手或額頭,”杭知澍邊引導他緩慢集中精神、放開精神觸梢,邊耐心地同他解釋過程,“你的手部特殊,手套暫時不摘,等你以後對精神力的控制上去了再考慮換。”
與活體河豚還有肌肉部分未攜帶毒素不同,藍環章魚渾身帶毒,唾液腺毒素含量最高,因此食用、接觸、被咬傷都會導緻中毒。體檢确認了他有意識地把口腔中的毒素導向了上肢肢端,也就是雙手,畢竟人類形态下的攻擊或自衛行為更少用到牙齒,還存在污染食物、餐具的風險。而目前他對毒素的掌控還很不穩定,不能随心所欲快速調整分布部位,難免非自願傷人。
杭知澍說完,驅使淡綠無螯蛱蝶輕飄飄飛向客惜斓,在他訝然微張的瞳孔前閃晃一息,旋翅的微風輕如手指,撥開一層又黑又軟額發,敞露出前額,蝴蝶從容地叮上。
那像是蝴蝶吻了他額頭。通感在一瞬間被打開。屏障籠罩範圍内,感官調動到極緻,精細得能徒手捉取空氣中每一粒懸浮的微塵,視野裡一切成像清晰度調高、物體動态呈倍速放慢。眼前如紗幕的淡綠延伸出清亮濃密的枝葉,草木澀香水滴般滲入嗅覺,也彌漫在齒舌間。擴散的向導素消去哨兵潛意識的緊張和抵觸,垂絲般的精神觸梢從虛空中化生而出,形态仍很模糊。周圍晶晶地漂浮着礦物熒光藍色的粒質。
空中暗藍觸梢成形成叢,帶着章魚腕足特有的柔滑與濕膩感,但細如絲芽。這些初次形成、示人的觸梢,乍一顯現立刻柔柔地擡起,婉轉而富有欺騙性,眨眼間菟絲般争先恐後前伸,迅速纏繞住了散發着向導素的來源——杭知澍——的腰間,将面料微硬的白襯衫絞出一陣唏唦響。
腦門上大撲棱蝴蝶也唦唦響,客惜斓一時間大腦放空,脫口而出:“你身上香。”
觸梢色澤黯淡,形态細瘦,很是孱弱和無辜。
杭知澍靜待片刻,确認這些精神觸梢上并未攜帶毒素,禮貌回應道:“謝謝。”
然後略加思索,伸手捏住了其中一根,擡眼觀察客惜斓本人的反應。
精神梳理也是一種日常狀态監測,向導方以此了解哨兵的情緒狀況,像殺毒軟件掃描計算機一樣,通過将精神力蔓延至每根觸梢進行問題排查,視情況決定是否要進入深層次的精神域。
C級哨兵所能構建的精神圖景還很孱弱。他這次主要是想再仔細檢查一下先前的藥物注射是否有留下精神隐患,以便及時進行修複。
且不說初次接受正規疏導的哨兵,很多哨兵在具有大量疏導經驗的前提下仍會在過程中流露出強烈不安,因為精神疏導往往會暴露哨兵個體内心最原始和真實的想法傾向,而經驗豐富的向導可以從中揣測出很多信息。
客惜斓沒什麼不自然反應——或者說,本來就挺不自然。杭知澍觀察着有些憋悶别扭、用嘴默默呼氣的小孩,向他确認:“現階段你的毒素還是主要集中在精神體上,不會外溢到精神力和精神觸梢是嗎?”
“嗯……”客惜斓故意遲疑,話音拖長,裝作已經仔細感受過一陣,才給出肯定的答複,“是的,我還沒辦法從精神體中自由抽調毒素。”
精神力和觸梢的毒屬性,起碼得要到B級以後才能逐漸加上。現階段他隻能破普通人的甲,在開啟精神力護盾、等級高于自身的哨兵和向導面前,使出毒素也讨不到幾分好處,隻能起到短暫麻痹和恐吓的作用。
“我知道了。”杭知澍心裡有了考量,确認過無毒,順手就開始捋那一大把細繩似的暗藍觸梢,把胡亂纏繞、打結成绺的觸梢一絲一絲厘清,用虎口壓順、抻平,挪到一旁,撒手,放任其咝咝抽回;一面巡視客惜斓毛坯狀圖景外的精神域。
這座精神圖景還是卵态,處在孵化過程中,朦朦胧胧,看不清昏暗幽深的内裡。蝴蝶在卵壁外輕輕撲閃。
巡視的過程中并沒有遇到障礙。他用精神力把一路上浮遊生物般的雜質消融幹淨。
精神梳理結束,額前的蝴蝶翅膀一攏,“唦”地消失。
杭知澍換了更加放松的坐姿,兩腿岔開,直起的肩背松弛,先告知評估結果:“目前看沒什麼問題。精神觸梢顔色有點暗,應該會随着治療恢複生機。”
客惜斓正要松口氣,就聽到他的後半段:“……雖然還處在亞健康的狀态,但比起你本人,你的精神體和精神觸梢似乎對外界表現出了更活潑的面貌,和,更強烈的好奇心?”
客惜斓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在搜腸刮肚找借口,杭知澍卻仿佛了然,自顧自分析道:“還是沒習慣新環境嗎?不要緊,等開學進入新集體就不容易寂寞了,會有很多年齡差不多的小崽子跟你一塊相處的。”小孩嘛,湊夠一窩丢進去,混熟了就不擰巴了。
客惜斓眼簾半垂,目光借遮掩不自主地盯着杭知澍起了褶皺的襯衫腰際,上邊似乎還殘留着觸梢攀繞遊移過的痕迹,口中嗯嗯唔唔敷衍着。
——真是委婉寬容的用詞,不愧是讀了這麼多年書的教官,當初組織上級對他的評價就敞亮多了——“侵略性”。
他眼眸晦亮,忽然問道:“教官覺得我性格活潑點比較好嗎?”
聲線清清,語氣幼稚而認真。
“這會有助于你和未來的同學也是戰友相處。當然,不是一定要,性格哪有模範标準?這個不算在考核範圍内,按你習慣的來。”杭知澍已經認定他心思敏感細膩,打趣間說話謹慎,不想給小孩帶去無心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