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昔眷戀萬丈深淵,仰望着太陽,仰望着他。
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已成了靈魂深處的烙印,她忘記生命,忘記痛苦,忘記歡愉,忘記自我,忘記邈不可知的未來,忘記含垢忍辱的過去,也絕不會忘記的身影。
與世隔絕于無盡的黑暗,久違的陽光也變得如此悲涼。
“約茨,我都苦口婆心說了無數遍了,你就是這樣才沒有女人緣。”椅腳于地闆上滑動的尖刺噪音使全場的注意力轉移他處,另一位客人不疾不徐起身說道。筆直伫立的姿勢像一把出鞘的劍,鋒利又危險。聲線比名為約茨的人斯文許多,長相亦然。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以貌取人本末倒置就是一種低級錯誤。
羸弱嬌瘦的身軀像蘸了水的輕脆紙片被人不費吹灰之力左右搖晃,秀氣的羽睫在眼下投出纖長的陰影,匿于陰影裡的眼眸淡漠得近乎透明。到底是在外頭闖蕩過,如喪考妣的女孩從對方開口的一瞬就知曉自己遇上了難纏的惡徒。掙脫不了肆意妄為焚琴煮鶴的掣肘,手無寸鐵的店員無助地看向周圍平時與她關系不錯的老客們,觀者無一例外都逃避了那微乎其微的求助視線。
對不起小彌娅,不是我們不幫你,是我們根本幫不了你。
聚焦領域外鋒芒畢現的火眼金睛盯梢着即将被死神抽筋扒骨成一株殘花敗柳的女孩:頹唐着眼睑顯得有些溫順的樣子,一句怨言也沒有,乖巧得使人憐惜,出水芙蓉堪比陶瓷娃娃的側容死氣泛濫。見微知著嘴角牽動頰肌,薄唇兩旁凹陷出幾道溝壑,盛藏着點點譏诮。清冷如霜的神情如雲層間漏下的一隙潾潾月光,沒有溫度且遙不可及。世風日下江郎才盡,他以單手撐着下巴計算自己沖鋒陷陣的最佳時機,在第一滴雨水魚貫而落前,決定暫時兩袖清風隔岸觀火。
其中一位客人忍不住壓低聲音與悱恻的伴侶耳鬓厮磨,如膠似漆的儀态像兩隻發了情糾纏不清的老鼠,“寶貝,他說的約茨該不會是昂非裡多·約茨吧?開玩笑的吧?那不是前不久大鬧新世界的瘋狂海賊嗎?懸賞金都接近一億了啊!”
“阿彌陀佛,這年頭海賊出沒是常有的事,但離我們十萬八千裡的大人物怎麼會來這座不起眼的偏僻小島?開心果小彌娅豈不是沒救了?”一臉菩薩像的大嬸邯鄲學步雙掌合十,拼命為窮途末路的女孩祈禱。
海賊——扭轉命運的關鍵詞。
腦海深處痛徹心扉的往事如同一陣勢不可擋的龍卷風席卷而來:三年前親眼目睹老家村莊被一群怙惡不悛的海賊圍攻突襲,魇住的孩童猝不及防被撒旦從噩夢中喚醒,可眼前實時發生的才是名副其實真正的噩夢。猖獗的雙頭蛇旗标就是噩夢的開端固若金湯,像生長于體内醜陋畸形的膿瘡給惡狠狠挑破,血肉模糊揮之不去。當時萦繞在耳邊的隻有鄉親們歇斯底裡的嘶吼聲,可惜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螳臂擋車血流成河,就連纖塵不染的天空也被渲染成猩紅色。
落日時分,杳無人煙的堿地忽然生出許多屍體殘骸,他們的皮屑正不聲不響地碎裂,聲音窸窣更襯出黃昏之蕭條,之孤清。鉛華盡洗歸于平靜,海闊洪荒僅剩她阒然寮寂的粗喘聲,蓬頭垢面就好像身處人間煉獄中。十八層地獄厚門肆意敞開,殺人不眨眼的海賊化身為殘暴不仁的妖魔鬼怪傾巢而出。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可憐天下父母心,幫助掌上明珠順利逃脫的夫婦保留一絲苦楚的笑容離世,年僅十二歲的幸存者飽覽無餘記錄着他們慘無人道的暴行。心慌的沒有着落,無力感遍布全身,恍如站在迷茫的曠野中,無邊無際。飛來橫禍的那一日,她肝腸寸斷失去了一切,從太平盛世墜入阿鼻地獄。哀莫大于心死,淪落至此全部拜海賊所賜。
所以,她知道,是他們惡人先告狀;她知道,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她知道,自己落入了狩獵者的陷阱。她更知道,此次和上次一樣,不會有誰伸出援手帶她脫離苦海,永遠不會。
話題人物洋洋得意地掏了掏耳朵,“叽叽喳喳的吵死人了,别拿陳年舊事出來嚷嚷行不行?老子早就轉行了,發不了财也就算了,還要被海軍跟賞金獵人死纏着不放,搞不懂那些蠢貨興緻盎然奔向新世界有何意義?就為了羅傑毫無根據的一句遺言?腦殼被門擠過的傻瓜才會跑去當海賊吧?”
“好了,說得太多會吓到人家的,所以說你選擇投奔我是明智之舉嘛!”與約茨同行的共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息怒,鹹豬手蹭上少女的冰肌玉膚占盡便宜,“而且,你不恰當的措辭很容易讓人産生誤會,搞得我們很像饑不擇食的野獸。”
“康瓦侖老兄,你可怪不得我,沒想到在此鳥不拉屎的地方也能碰到上等貨,這次八九不離十能達到那些難伺候的世界貴族的審美标準了吧?”男人們不懷好意的眼色從上而下打量着沉澱在悲痛回憶中無法自拔的女孩子,一頭舒爽靓麗的绛紫色短發自然卷曲,秀氣的柳葉眉在齊碎的劉海下若隐若現,羊脂玉般精雕細琢過的白皙、恬靜的姿容。畫龍尚需點睛,水汪汪的大眼睛恰如其分賦予這張臉最完美的靈魂,其内仿佛彌漫醞釀着绯紅色的湖泊,而主人的一颦一笑都能引起湖水的微波蕩漾。
衣着普通仍然難擋俏麗姿色,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傾國傾城的窈窕淑女。
生死攸關卻想起了童年愛不釋手的萬花鏡,搖一搖整個視界缤紛絢麗,總會有預料之外的安排出現。她把真實的自己掩藏在深夜的寂靜和午間的明朗笑聲中,用氣若遊絲的萋聲嘤嘤低語:小娅,别害怕,像兒時那樣閉上眼睛真心禱告。黑夜會如期過去,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說得沒錯。”康瓦侖舉起手中的拐杖指向在場所有人,狹長的狐狸眼眯成一道狡詐的縫,俨然一副僞善者的姿态,“叨擾各位用餐并非吾等本意,請繼續享用盤中美食。順便再給你們一個忠告,少管閑事的人往往活得比較長。”
興許是缺氧的緣故以緻丹唇有些泛青,世界貴族作為強權的掌控者可謂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彌娅如糟雷亟瞬間驚醒,分秒必争,高處不勝寒,已無韶華讓她浮想聯翩,這回黑夜若來臨将徹底喪失亡羊補牢的機會。既然事已至此不妨嘗試一波自救,擁有打不死小強精神、多次絕處逢生的她不能連努力都不付出就輕言放棄。
對她而言,悲傷是冠冕堂皇的奢侈品,為生計忙碌奔波的人是沒有閑暇悲傷的。因此趁男人沾沾自喜疏于防範時使出渾身解數逃脫了他的毒手,赧然整理衣裙的褶皺故作鎮定道:“實在對不起,盡管是透着寒酸味的小店,客戶始終是上帝。今天這頓就算我請,還望你們大人有大量……”
顯而易見不滿同伴因一時疏忽而讓獵物逃脫桎梏,俄頃隻聞啪的一聲脆響,商量和解的話還沒說完蒲扇似的巴掌就毫不留情掄過來。當鐵一般的手掌扇到臉頰時,她感到自己的左臉像被剃刀生刮似的劇痛無比。表皮滾燙像要滴出血,耳朵嗡嗡響個不停仿佛灌進去無數隻蜜蜂,嘴角震裂牙齒蹭破口腔滿嘴腥甜,眼睛也火辣辣的疼,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身似浮萍,賤如蝼蟻,誠然生命如水般流逝,悲劇每天都在上演,生活還要繼續。彌娅對生活的理解就是用三分之一的時間來承受侮辱,用三分之一的時間來等待承受侮辱,再用三分之一的時間來化解侮辱造成的傷害。她絕非初次挨耳光,咬緊牙關握緊粉拳終勇敢隐忍住恸哭的沖動。那麼多艱辛的歲月,那麼多悲怆的時光,那麼多無法言說的屈辱和苦難,她都一言不發默默承受着。這點痛簡直是微不足道,忍一忍就過去了。
膝蓋後側出其不意被拐杖重擊,疼得少女束手無策倒吸了一口氣。陰謀得逞的康瓦倫饒有興趣俯瞰着不服輸的小丫頭,就好比欣賞困頓之中垂死掙紮的小動物。
邊上存在感為零的觀戲人登時怒不可遏殺意沖天,嗜血忿恨的牙根咬得吱吱作響,磨牙的沉音被外頭叱咤的風雲雷聲掩蓋,雨點尚未如意降下就差點坐不住動身阻止。眼見女孩面臨困境依然強顔歡笑的奮力模态,像極了暗夜之花泛着魅惑的熒亮,觸手卻是寒徹。饒是滄海桑田飽經風霜的他也欽佩得五體投地,逐徐放慢了呼吸節奏,原先如坐針氈的心緒居然恬靜淡然如同等候一朵花的綻放和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