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墨黑色的中天上,是姹紫猩紅的一輪彎月。如泉如瀑的紅月光自黑絲絨般的天幕傾瀉而下,照得整片汪洋如水如鏡一般平滑光亮。
此時二番隊的隊員們已乘坐戰艇抵達雷瑟的港口,尚未身臨其境卻首當其沖聞到一股突兀的腥甜味,衆人下船後大眼瞪小眼一步步朝深處而探索。心系艾斯的他們各個精神抖擻全副武裝,鬥志昂揚的姿态随時準備魚死網破,不料沿途卻隻見敵軍的屍首殘骸,風卷殘雲的詭異現狀促使他們加快了尋找隊長的步伐。
塔莎戰勝卡梅爾後肌肉産生出不可遏制的酸痛感,身體活像被掏空的容器,力量亦如同蓄存的水,一點一滴的流失。或許,倦怠酸脹的感覺早就有了,隻是被一則不服輸的刺客信條生搬硬扯着,才堅持到現在。頭重腳輕的她走到女孩被關押的樓前,不知是中毒還是失血過多,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卻沒有半分精力一躍到頂,也沒有半分精力再攀爬階梯。
靠着塔樓外側的石牆像洩了氣的皮球緩慢滑落倒地,頂樓時不時傳來激烈的打鬥聲不絕于耳,CP3的兵力應該都被她的同僚瓦解得差不多了,估計是被觸逆齡的男孩正在跟托馬斯決一死戰。
這個世上隻有絕對的力量,沒有絕對的計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都形同虛設。任憑世界政府如何算計艾斯,他也會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為她讨回公道。出奇制勝詭道取勝智信仁勇嚴,她已經仁至義盡為他鋪好了複仇之路,接下來就看他怎樣表演了。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他倒是喜歡反其道而行之——從來不懂得何為屈服。
她時至今日才發現年輕的小隊長相當有意思:他在祖瑪王城跟她交手後流血的模樣,像個妖異的魍魉,百步穿楊空拳搏虎。他在雅斯特忽悠他們去遊樂場玩耍的模樣,像個頑皮的小孩,童心未泯天真無邪。他在雷瑟與她背靠着背同仇敵忾的模樣,又像個決定千萬人生死的王者,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突然想起她離開巽德勝地半個月後回到莫比迪克号的那一夜,也是她找阿爾法幫她紋身的那一夜,又是她跟馬爾科小别重逢的那一夜。對方不由分說就把她脫得精光壓在床上,盡管她的不情願都寫在了臉上,卻沒有勇氣說出口。就好像一隻等待獵人淩遲的小動物,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慘兮兮地目睹自己被抽筋扒皮。
恐怕外人并不能想象,在黒道世界所向披靡的青雨女神對别人冷若冰霜,對馬爾科卻像溫順的羔羊。尊嚴蕩然無存的她隻能卑微乞求他輕點,可就在她閉眼的間隙,他懸崖勒馬壓制住了吞噬她的慾望,終究隻紳士在她的唇前烙印一個柔情的晚安吻。須臾他将她的長發撩到一邊,黑色的發絲在肩周鋪散開來,像靈動的水藻。
「算了,艾斯還有兩天就跟CP3開戰了,我知道你為此前仆後繼操了不少心,又是找幫手又是去雷瑟查探地形,舟車勞頓跋山涉水的你肯定累壞了。我見不到你就會一直惦記你,見到你就會莫名其妙沖動,似乎我讓你受到了驚吓,如今你平安歸來就好,睡吧……」他抵着她的額頭喘着氣,陰郁埋怨,聲音喑啞。漆黑的瞳孔蒙着一層薄薄的水汽,仿佛一個酒醉的人,可他還能控制自己。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臉頰燥熱,體溫卻在無形中降低。說到底,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換,手足不能斷。正如他一看到艾斯受傷就能把她扔地上不管,一到兄弟生死存亡的危難時刻,就能把雄性對雌性最原始的渴望暫且擱置腦後。
對他而言,她不過是他的手下敗将,不過是信手拈來的小玩意,不過是順便把她帶走再圈養成籠中鳥。就像狂風暴雨的天氣裡,恰巧在路邊撿回家的小動物。像他這樣玉堂金馬般的傳奇海賊,不應該把過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但她依然抱有不可言傳的幻想。他是第一個送她禮物的男人,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裝飾足環,每當想念他的時候,她會下意識垂首撫摸自己的腳踝。
阿爾法說過,男人送女人足環的寓意是想要拴住她的一生。阿爾法還說她缺心眼,可是她深谙,愛到深處的人,都有一顆卑微的心,可以低到塵埃去做任何事。不求回報,不計結果,甘願收斂羽翼栖息在紅塵之中,能守在他的身邊已是莫大的幸福。
在刺客世家出生的塔莎,從小就接受着各種慘無人道的訓練,根本沒有人關心她,呵護她。反而是曾為獵殺目标的不死鳥,一直保護她,關心她。自從認識他後,她的心靈便不再空虛,她也不再是一具機械殺戮的行屍走肉。
有時,她覺得人像極了毛茸茸的飛蛾,在一塊透明的玻璃後面,為了追求一團讓人眼花缭亂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為何非要去追求那團火焰呢?留在清爽的空氣裡不好嗎?有食物,有空氣,有水,還能生下蛾寶寶。然而,有些人不這麼想,他們會奮不顧身揮動自己的翅膀,直到把自己燃燒殆盡。她後來才明白,自己原來是一隻不知所謂的飛蛾,當然,傾慕艾斯的女孩也半斤八兩。
彼時索求無度的男人并不知道,她在聯系上貝塔的第一時間,就向對方要了事後的避孕藥吞咽下肚。因為他們的初次結合純屬意外,所以她不想遺留任何不良的隐患。嘴唇還殘留着他的氣息,心裡卻有一個黑色的空洞,仿佛一個無底的深淵,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黑暗都被煮在裡面,深得找不到盡頭。
近期她總是夢到稀奇古怪的場景,譬如她兒時玩伴的頭顱,譬如她身首異處的慘相,再譬如她自己的墳墓。驚醒後将夢境的内容告訴枕榻的男人,對方卻老氣橫秋為她解釋道:「你年幼時在刺客家殘忍的考驗中殺了她,時過境遷你仍對她抱有一種内疚感,這種内疚像病毒一樣騷擾着你。你過得越幸福,愧疚就越深刻,也就被噩夢糾纏得越久。幸福變成了噩夢滋生的溫床,而它的可怕之處就是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消失,反而會越演越烈。就像滴水穿石繩鋸木斷,一點點的腐心蝕骨。」
馬爾科說得繪聲繪色,她聽得膽戰心寒:「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倘若有,雲朵的後面是否住滿了亡靈?已經往生的人又是否藏在白雲後面,冷漠地看着我們這些遊離在茫茫塵世的醜陋生命?」
「不要拿仇恨當堕落的借口和追求的目的,不要用别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寬恕。」借着淩晨熹微的月光惆怅地望着他,她好像是她懵懂的學生,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可是她迷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奉若神偈。
借着朦胧的月光端詳自己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有力。每個圓潤的指端都結了薄繭,尤其食指的繭最厚,唯有掌心是光滑細緻的。明顯不是一雙普通苦力的手,隻有習慣舞刀弄槍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手。她把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手心,居然感覺不到疼。
她還道貌岸然叮囑艾斯不要意氣用事,畢竟他們行動的目标是營救女孩,隻要順利帶走女孩就是他們的勝利。焉知她率先作弊本末倒置跑去追殺卡梅爾,落得個遍體鱗傷的悲催下場,照樣用别人的錯誤懲罰了自己,但她不後悔對陰險狡詐的叛徒斬草除根。她可以寬恕馬爾科,卻不能寬恕卡梅爾。如果她放走引起禍端的卡梅爾,無異于姑息養奸放虎歸山,那才是真的得不償失。
一陣抽絲剝繭的困意襲來,眼皮像被千斤重石壓着,昏睡感無法抗拒。在陷入徹底沉酣前,她果斷啟動刺客家獨特的呼吸法,脈搏心跳逐漸微弱,血液流動趨向平緩:通過半假死狀态驅散體内堆積的疲勞,延緩金針的毒素。放空思緒的她過于專注,以緻于有對男女從她身旁經過都沒有察覺,她沒有察覺的原因是他們不曾打草驚蛇對她呈現殺氣。
奈何女刺客處于似夢似醒的調節狀态時,佛耶戈抱着氣若遊絲的卡梅爾艱難往塔樓的頂端而攀爬,堅不可摧的建築物已岌岌可危,代表廳堂殊死一搏的纏鬥還在如火如荼進行着。艾斯快如閃電的一拳砸在托馬斯的手心,托馬斯隻是戲谑挑眉,反而順勢扣住對方的拳頭一拉,被怪力牽引的他瞬間失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