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柳蔓菁猶豫再三,還是以收拾林南箫遺物為由,随林慕白回了林府。
花時實在胳膊擰不過大腿,索性撇下他們獨自回房,洗淨身上泥點,而後躺在床上讀話本養腿傷。
橫豎她料定林慕白新官上任,正是夾緊尾巴做人的時候,絕無可能在這段時日自找麻煩,輕易背負一條人命。
卻又始終挂念柳蔓菁的安危,翻來覆去好半天,最後一個翻身坐起,和站她床前的爹娘打了個照面。
娘親眉眼生得稚嫩,如今年近暮春,相貌也同年輕時相差無幾,同她爹爹溫潤秀逸的模樣立在一塊兒,睡眼怔忪間宛若佳偶天成。
“诶?不是去畫舫遊湖嗎,這麼快就回來啦?”花時撒開手中話本,語氣是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驚喜。
花夫人俯身捏捏她的臉,關切道:“我和你爹收到小白的傳信,才馬不停蹄趕了回來,快讓阿娘看看傷了哪兒,嚴不嚴重啊?”
“腳扭了,落地就疼……”花時委屈低眸,不經意抱住娘親手臂撒嬌,“想吃阿爹做的琉璃魚骨,以形補形。”
花丞相被逗笑:“你這丫頭,嘴饞倒尋個好借口,沒事我便放心了。正巧你表兄派人送了條鲟龍魚來,晚膳保準能吃着。”
花夫人也眉眼彎彎道:“說起來,先前瞧過你們八字合婚,才知今日是小白生辰,不若修書一封,約他忙完公務早些回府,也借這鲟龍宴,好好為他慶賀一次。”
認真算起來,林慕白該年滿十八了。
林家似乎從未大張旗鼓地為他辦過生辰宴,因而花時向來隻記得林南箫的生辰。
這般重要的日子,他竟不與旁人道嗎?
想到此,花時下意識抗拒他過來:“沒,沒必要吧,我還沒備好生辰禮,想着改日給他補上……”
相識四載有餘,卻于林慕白的習性喜好一無所知,即便她嘴上說着準備賀禮,實際挑選起來也無從下手。
花丞相輕歎一聲,揉揉她的頭開解道:“小時,這樁婚事你有多少怨言,爹娘并非沒有看在眼裡。也不曾忘記當初南箫墜樓,你去刑部報案指認小白,要求徹查嫌犯,結果碰一鼻子灰的事。但你可否想過,許多真相不是非黑即白,未到揭露的時機,所見都未必為實。”
花時默了半晌,忍不住辯駁:“你們在官場玩的權術,我可以不摻和,可我與林南箫自小相熟,要我如何眼睜睜看着他蒙冤而亡,還心安理得嫁與……嫁與一個品性才情皆不如他的人。”
聲音越說越小,立場卻十分堅定。
她看着父母幾十年如一日的如膠似漆,對比下來更不是滋味。
丞相夫婦素來恩愛,一到休沐的日子,便于北澤各地攜手同遊,自她記事至今,從未有過例外。
幼時爹娘因為放心不下,還會帶上花時一起遊曆,待她日漸長大,繼續帶着就有些礙事了。
故而花時沒能尋到良緣不說,還被指給了一個從未想要同他共赴良宵的人,于是她将拒婚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希望林慕白知難而退。
花時知道他一向手巧,除了會做各式膳食,還擅長研究機關機括,年少時總喜歡做些精緻有趣的民間玩物送給她。
那時的她自诩瞧不上這些俗物,随意扔在庫房角落便生了灰,現今恐怕早已不知去向。
約莫十五歲那年,林慕白開始忙于正事,一心謀取官職,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太多時間在意花時是不是在家閑得發慌,也不再晝夜不分地圍着她轉。
直至婚期将近的前七日,林慕白登門帶來一套鳳冠霞帔,隐含期待地向她試探是否合身,卻在得到冷嘲熱諷之後,毫不留情地被她燒毀。
于是花時看見林慕白淡淡垂下眼眸,像一隻僵立的人偶,烈焰火光映在他隽秀的側臉,眸中沒有半點意外。
他冷靜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強行拽過花時手腕,将她帶離這間火勢逐漸蔓延的屋子,并第一時間通知門口侍衛幫忙救火。
經此一事,林慕白終于消停了。
沒來由的陷入回憶,花時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澀。
其實那是她見過最不落俗的嫁衣,光是從盒中取出來的瞬間,周身籠罩着淡淡月芒,有如南海鲛绡染上殷紅般奪目。
雖然林慕白什麼都沒說,但從制衣風格來看,必定是他親手設計的款式花紋,且花費許多心思挑選瑰麗寶石,仔細打磨鑲嵌而成。
任誰一腔熱誠被肆意糟踐,都做不到無事發生,仍舊溫言軟語哄着她不要置氣吧。
哪怕神色已經藏不住失落。
……要說他為權勢隐忍,行事卻從未借過相府榮光,叫她愈發捉摸不透。
忽然腦門被輕點一下,思緒驟然拉回現實。
“你心有偏見,自然看他毫不順眼。小白是個好孩子,南箫亦是,”花夫人挽袖收手,語氣嗔怪,“何況聖意難違,小白又心儀你多年,甚至爹娘于他的諸多試探,都能盡數坦誠相待。左右一時半會和離無望,你就不妨試着相處一段時日,再作定論。”
“可感情這事,能喜歡早喜歡上了,怎麼可能等到今天。”花時悶悶地嘟囔。
要說林南箫是花時無疾而終的意難平,那麼林慕白于她,必然就是癡人說夢的過客。
她小心試探道:“阿娘,我當真從未對他動過心,按七出條例逐一比對,就沒有休夫的法子嗎……”
話音未落,花丞相一改寵溺神态,沉聲否決花時提出的異議——
“小時,你可知君無戲言,抗旨罪名萬死難辭。而今朝局暗流湧動,對外更有桑南一族虎視眈眈,明哲保身才是最佳抉擇。與其送你入宮為妃以示立場,不若同小白這般師出無名之輩結為姻親,表明我等無心卷入黨派之争。”
他平素寵愛女兒,卻在此刻難得愠怒。
“平日遙兒與我可以事事依着你,眼下卻容不得你兒女情長。除非林慕白犯下重罪,株連九族,否則和離絕無可能,最好将此事爛進肚裡,休要再提。”
花時極少聽過這等重話,更遑論她提出的要求竟全然沒有商量的餘地,霎時鼻尖微酸,失落溢于言表。
偏生說不出一句辯駁之語,她強忍喉頭鹹澀,整個人蒙進被子,卷巴卷巴縮到床榻裡側,不搭理人了。
花丞相瞧她如此,終是卸下嚴肅:“爹爹言盡于此,你願意接受小白也好,做名義夫妻也罷,隻希望你記住一點,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該犯蠢去駁天子的顔面。”
話畢,他不再猶疑地離開這間屋子。
花夫人三言兩語安撫花時幾句,就急匆匆起身向自家夫君追去。徒留花時氣鼓鼓地面壁置氣,還不忘留出半隻耳朵偷聽爹娘說話。
屋外傳來不甚清晰的責怪聲。